在我離開東宮一年後。
五歲的李承衍,突然出現在我的餛飩小攤前。
他板著一張小臉,稚嫩的嗓音帶著虛張聲勢的威嚴:
「柳金珠,你別鬧脾氣了。父王已經答應冊封你為貴妃,你快點收拾一下,跟我回宮。」
我聞言,趕緊搖了搖頭,並示意他小聲點。
李承衍這才看見我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他頓時臉色大變,眼裡寫滿了震驚。
還有……傷心。
他癟了癟嘴,顫抖著指著我:「柳……娘……」
下一秒,竟似要哭出來。
這時,我的腰間從後面環上一雙大手。
我轉過身,對上了一雙妖孽似的眼眸。
「娘子,這是哪裡來的小孩?好沒禮貌,我要吃了他。」
見這人似乎真的生氣了,腦袋上毛茸茸的耳朵就要立起來了。
我趕緊手忙腳亂地一把捂住。
低聲哄著他:「這裡人多,不許變身……也不許吃小孩!」
1
我收拾包袱,從東宮離開時。
我那沒名沒分的太子夫君李時弘,正坐在院子裡。
手裡拿著一杯新茶,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。
他看著我,目光里似有嘲弄,又似警告:
「金珠,你又在耍什麼性子?若華她性情嫻淑,人品高潔,入府後必不會為難你。」
「若你今日執意要走,我也絕不挽留。但若你想再回來,我太子府便再沒有你的位置了。」
昨日,聖上下了冊封太原王氏嫡長女王若華為太子妃的旨意。
王若華不僅出身高貴,才學更是名動上京,與李時弘青梅竹馬。
聽說,這道旨意還是李時弘親自求來的。
他早已忘了在桃花村裡對我的承諾,此生只娶我一人。
想到這裡,我內心酸澀。
但腳步未停,繼續向前走去。
身後的人卻是一滯,話裡帶著隱隱的怒氣:
「你一旦離開,就再也見不到承衍了,你不是最愛他嗎?」
是啊,還有承衍。
這是我差點丟了性命才生下的孩子,我怎麼會不愛他呢?
可是在他毫不猶豫地打翻了我手中的小餛飩。
任由滾燙的湯汁澆了我一身時。
我的心,便涼透了。
我記得那時的承衍,冰冷地瞪著我,仿佛在看一個仇人。
小小年紀的他,憤憤道:「柳金珠,你出身低賤,我不要你做我的母親!你滾!」
既然這樣,那我也不要你了。
2
在我跨出東宮的大門時。
身後似乎有杯盞被狠狠摔碎的聲音。
我沒有回頭。
而是抬頭看了眼天空,不同於那四四方方小院裡的逼仄。
而是碧藍澄澈,萬里無雲。
溫和而不刺眼的陽光,似乎能拂去一切舊塵埃,徹底照亮心底陰霾。
這時,一輛精美華貴的馬車,在門前緩緩停下。
一名嬌美雍容的女子踩在小廝的背上,儀態萬千地走了下來。
正是未來的太子妃,太原王氏的嫡長女,王若華。
也是李承衍心心念念想要的母親。
此刻,王若華見我穿著麻布衣裳,還背著一個舊布包的模樣,不由得捂嘴笑了。
「柳姑娘這副模樣……倒真是別致,難怪太子殿下從不願在外人面前提起你啊。」
話語裡是毫不掩飾的刻薄與諷刺。
一點都不像她在李時弘和承衍面前的溫婉大方。
恰在此時,身後突然躥出了一道小小的身影。
是李承衍。
他先是皺起眉看了看我:「柳金珠,你怎麼穿成這樣?」
臉上帶著說不出的厭惡和嫌棄。
下一刻,他便牽起了王若華的手:「華姐姐,我剛寫了幅字,你來看看。」
語氣里還帶著幾分撒嬌。
他自從啟蒙後,就再未同我親近過,覺得我這個鄉野出身的生母給他丟人。
王若華有意無意地瞥了我一眼,臉上閃過一絲得意。
而後卻又恢復了溫婉的大家閨秀模樣,低下頭笑著對承衍道:「好,我們小承衍是愈發厲害了。」
承衍聞言,眼睛都亮了亮。
這樣的場景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上演過。
從前,我的心裡總是因此而酸楚難過。
可是現在,我卻多了一分釋然。
這世上,無論是摯愛,還是至親,沒有緣分便不必強求。
於是,我繼續向前走去。
前方拐個彎兒,就是熱鬧喧囂的主街道了。
小販賣力的吆喝聲仿佛就在耳邊。
跟著李時弘來上京近四年,我卻從來未能踏出過太子府。
這次要走了,我終於也能看下這傳說中的繁華上京了。
想到這,我的腳步愈發輕快。
李承衍卻邁著蹬蹬蹬的腳步,從身後追了上來。
他微微扯過我的袖子,臉上的神情彆扭。
他似乎有些不安:「柳金珠,你要去哪裡?」
然後又紅著臉補充了一句:「別出門去給我丟人。」
我輕笑一聲,一點一點將我的衣袖從他的手掌中扯出來。
然後扶著他的肩膀,將他往後一推。
「李承衍,我要回家了,不會給你丟人了。」
3
半個月後,我回到了桃花村。
這是我的家鄉。
也是我撿到李時弘的地方。
那時的他,渾身是血,心口還中了一箭。
就這樣倒在路邊。
我放下背簍里拾得的柴火,俯身探了探他的口鼻。
還有氣兒。
於是便放棄了好不容易拾得的柴,將人連背帶拖地帶了回去。
洗乾淨之後,發現他的模樣甚是好看。
比我們村最好看的劉秀才,還要俊上很多。
我當時臉就紅了。
後來更是掏空了錢袋,請大夫治好了他。
可誰知李時弘睜開雙眼的一瞬間,便是扣住我的手腕,將我壓在身下。
厲聲逼問我:「你是誰?」
我蒙了一圈,然後道:「我是柳金珠啊。」
李時弘聞言,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。
半晌後,似見我沒什麼威脅,才鬆開了我。
他嗤笑一聲:「金珠?這名字……可真俗。」
我頓時有些不高興了,掰著手指跟他算帳:「哪裡俗?你的命,還是我花了一顆金珠救回來的呢。」
想到這裡,我更加心疼了。
早知道這男子嘴巴這樣壞,我就不救他了。
李弘時見我這副模樣,不自在地輕咳了聲,道:「以後,會賠你更多的金珠。」
我心想,你都狼狽成這樣了,還吹牛呢!
許是我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「不信」兩個大字。
李弘時又氣又好笑,原本蒼白的臉上也多了絲血色。
他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,丟在我的掌心:「以此為信物,孤……我絕不食言。」
4
李時弘可真難養啊。
蔥姜不吃,雞鴨脖子以上、腿腳以下不吃。
魚要人挑完刺才肯入口。
村子裡的鄰里鄉親都知道我撿到了一個美男子,便總是找藉口過來瞧。
不僅是未婚女子,連剛出嫁的小媳婦兒也常常給我送曬乾的辣椒、風乾的臘肉。
就為了偷偷瞧一眼李時弘。
我有些頭疼,便在一個惠風和暢的午後。
用高明又巧妙的手段暗示了一下李時弘:你身子養得差不多了,就趕緊走吧。
那時的李時弘正坐在小板凳上,看著一卷書。
明明是該有些窘迫的坐姿,他偏偏像幅畫兒似的。
聞言,李時弘抬頭望向我,嘴角微微上揚:「金珠,你要夫君不要?」
陽光下,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,容顏如玉。
眼裡的溫柔,像是會醉人的酒
我的腦子「轟」的一聲炸開,臉也跟著滾燙了起來。
5
起初,剛把人撿回來時,我確實存了這個心思的。
我娘在生我時難產去世,爹也在我四歲那年,不慎掉入湍急的河流里淹死了。
從那以後,我便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桃花村了。
平常日子還好,每逢年節,我都會有些難過。
那時的我就在想,要是能有一個人陪著我,該有多好啊!
後來遇到了李時弘,他長得這樣好看。
我就想,等他好了,便問問他,願不願意娶我。
這樣每年過節的時候,我就可以做一桌子好吃的,不用擔心吃不完了。
可是沒等我問出口,我就發現了個要命的問題。
李時弘,他真是嬌氣又難養!
還特別招人!
萬一給我惹來了麻煩,那就不好了。
所以從那以後,我便歇了心思。
一心只等著他養好傷,趕緊把這尊大佛送走。
可是現在。
當他就這樣帶著淺淺的笑意,問我要不要夫君時。
我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。
要。
再難養,我也先養養看。
6
果然,腦子一熱做的決定,總有一天是要付出代價的。
當年,我背著一個小包袱,就跟著李時弘去了上京。
如今,我又背著它回來了。
隔壁的春秀見到我的時候,明顯一愣。
然後陰陽怪氣地道:「我當這是誰呢?柳金珠,你不是去上京當大官夫人了嗎?如今怎的一個人回來了?」
當年李時弘在的時候,春秀就總往我家跑。
今天是繡的帕子,明天是熬的骨頭湯,跟不要錢似的送。
明明她從前是最討厭我的,不是罵我笨蛋,就是說我命硬,是個喪門星。
可那段時間,她對我親昵得像是被什麼東西附了身。
後來,我才知道她是看上了李時弘。
當我和李時弘拜了我爹娘的牌位後,她就再也沒上過門了。
「一個笨蛋,嫁了一個窮光蛋,連個像樣的婚禮都沒有,還美滋滋地呢。」
偶爾,我從她家門口經過時,便能聽到她在院子裡用不大不小的聲音罵道。
再後來,當李時弘的暗衛找到桃花村時。
村裡的人都愣住了,這才隱隱約約地意識到:柳家金珠撿到的相公,是個不得了的人物。
大家自幼生長在村裡,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十里鎮。
第一次見到這陣仗,都嚇得不敢出門。
所以,當我拎著小包袱跟著李時弘離開時,只有隔壁的春秀倚在破舊的院門前。
她用一雙杏眼,上下掃了我一圈,冷哼道:「小麻雀還想變鳳凰,當心被人拔了毛丟回來。」
如今,竟真的被她說中了。
7
回到家中,我先用乾淨的布擦了擦爹娘的牌位。
然後上了三炷香,跪下磕了頭。
頭抵在地上的時候,憋了好久的淚珠才滴了下來。
「爹娘,女兒回來了,讓你們擔心了。」
以後不會了。
站起來的時候,我胡亂用袖子擦了擦淚。
打開了隨身的包袱。
裡面除了些衣物,還有一張銀票和一些碎銅板。
我原先有六顆小金珠,一顆用來救了李時弘的命。
另外五顆在李承衍出生時,託人打了個小小的長命鎖。
從太子府離開時,我幾乎什麼都沒動,連李時弘當年送我的玉佩也放在枕下了。
但是銀票,我帶走了一張。
就算是我曾救了李時弘一命的酬勞。
畢竟他的命肯定比這一百兩銀子金貴許多。
將銀錢和衣物收拾好後,我拿起竹笤帚將院子掃了乾淨。
又用黃泥和磚頭在院子裡壘好了雞窩,準備養幾隻雞。
在我忙活這些的時候,村子裡的人已經從我的院子前來來回回經過好幾撥了。
目光都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上。
還時不時地交頭接耳,發出輕笑聲。
我也不以為意,甚至在起身時和她們打招呼:「王嬸兒、李嬸兒,你們好啊。」
被我叫到的嬸子明顯一愣,然後訕笑著說:「柳家丫頭,你回來啦。」
我點了點頭,又問道:「嬸子,哪裡的雞苗好啊?我想養些雞。」
村裡的人雖然八卦多舌,但心腸還是熱的。
聽到我這麼問,連忙道:「村頭你牛叔家的雞苗,壯實又便宜,嬸子領你去。」
「好嘞,謝謝嬸子。」
8
半個月後,秋風吹黃了枝頭的葉子。
村裡人的八卦,已經從我的身上,轉移到村裡又出了些什麼怪事。
比如李嬸兒家那個在十里鎮做店小二的兒子,前些日子回來了晚點,路上竟好像碰到了妖怪。
有著長長的獠牙,眼珠子在夜裡發出幽綠的光。
又有人說他碰到的是神仙,妖怪是要吃人心的,但李嬸家的兒子卻安然無恙地回來了。
甚至第二天去上工時,還被店家漲了月錢。
反正各有各的理,都說得頭頭是道。
另一邊,我從牛叔那裡買了六隻雞苗,還買了一隻母雞專門用來下蛋。
每天早上我「咕咕咕」地喂完雞後,就上山去拾柴。
日子過得忙碌充實,仿佛太子府的那四年,只是我的一場夢。
9
這天,在拾柴回來的山路上。
我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,一邊在琢磨是不是去鎮上開個小攤子。
在上京城,我看到街道兩邊,有女子單獨支了小攤,賣自己做的點心。
造型可愛精巧,口感也很好,因此生意很是不錯。
而我擅長做各種吃的,尤其是煲湯和小餛飩。
這手藝也不能浪費掉。
以前在太子府的時候,我也下過兩次廚。
一次是剛去的時候,我給李時弘做了野參雞湯,在爐子上煨了六個時辰。
可他卻皺了皺眉:「金珠,這些讓下人去做就行。」
我當場就愣住了。
明明以前在桃花村的時候,他曾說最喜歡喝我親手煲的湯。
突然就變了卦,我再遲鈍,也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嫌棄之意。
只是那時我已經懷了承衍,無法輕易離開。
第二次,就是我從太子府離開的前三天。
承衍不知為什麼突然鬧了脾氣,不肯吃飯。
我便包了些小餛飩,用高湯吊著,味道鮮美,香氣撲鼻。
連在府里待了十多年的大廚也特地來問我配方。
可在我正準備端著雞湯去承衍房中時,他卻先一步氣沖沖地跑到了後廚。
承衍繃著一張小臉,一把將我手中的湯碗打翻,憤憤道:「柳金珠,你出身低賤,總是給我丟臉,我不要你做我的母親!你滾!」
滾燙的湯水澆在我的衣服上,餛飩胡亂地撒了一地,還有幾隻落在了我的繡鞋上。
我狼狽地站在那裡,身上是灼熱的疼痛,可是心好似沉進了深不見底的萬年冰窟。
我看著這張幾乎和李時弘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臉,終於意識到,是時候該離開了。
棄我者,不可留。
10
想到這裡,我趕緊搖了搖頭。
都過去了。
準備繼續抬步向前走的時候。
一旁的山路邊,傳來了動物小聲嗚咽的聲音。
我循聲望去,只見一棵老樹下,躺著一隻渾身焦黑的狐狸。
它奄奄一息地望著我,綠松石一般的眼睛眨了眨,顯得脆弱又可憐。
見我看到了它,便又哀哀地嗚咽了一聲,像是在求助,又像是在撒嬌。
由於曾在路邊撿到過不好的東西,於是我便面不改色地繼續向前走去。
那小狐狸見狀,也不叫了,只微微閉了閉眼睛,仿佛認命一般地又趴在了地上。
我走了大約十步後,停了下來。
在原地糾結了片刻,還是忍不住原路返回,將這隻受傷的小狐狸抱在了懷裡。
我在心裡嘆了口氣:是人犯的錯,就怪人好了,怎麼能遷怒一隻小狐狸呢?
懷裡的小狐狸見我又折返回來,原本黯淡的眸子突然一亮。
它乖巧地將頭靠在我的肩上,然後,伸出舌頭舔了我臉頰一口。
?
喂,你是一隻狐狸啊,別學人家狗好嗎?
11
將小狐狸帶回家後,我給他取了個名字,叫小白。
村裡只有一個大夫,治人找他。
治動物的,也只能找他。
大夫見到小白,嚇了一跳。
「這狐狸是昨日被雷劈了嗎?」
昨兒本是個大晴天,卻不知為何,突然電閃雷鳴,風雨大作。
想來這隻小狐狸運氣不好,在樹下躲雨,才被劈成這樣。
大夫琢磨著開了幾服藥,臨走前提醒道:「不一定能治好啊,柳家丫頭,你心裡先有個數啊。」
我看著躺在床上虛弱的小狐狸,摸了摸它的腦袋。
有人說給動物起了名字,就有了羈絆。
果然是真的。
「小白,你可爭氣點啊,我做飯很好吃的,你都還沒嘗過呢,就這麼走了很可惜的。」
說完,我也沒管這傻狐狸聽沒聽懂,就拎起大夫開的藥去了廚房。
沒有注意到,在門關上的剎那,原本閉著眼的小狐狸,倏忽睜開了眼。
12
沒過幾天,小白竟真的好了起來。
身上燒焦的毛,也慢慢長出來了,渾身雪白,只有額間一縷紅色。
漂亮極了。
我大喜過望,捧著小白的狐臉蹭了蹭。
然後沒忍住親了一口。
「你可真是一隻爭氣的狐狸啊!」
小白沒有掙扎,只是稍稍撇過了頭,好像在害羞。
13
當枝頭最後一片葉子掉落時,冬天來了。
自從養了小白後,我做吃食再也不用擔心做多了。
因為小白特別能吃,哪怕是我做的炒青菜,它都吃得直搖尾巴。
搞得我特別有成就感。
不過,還是有一點麻煩,就是小白總是對著院子裡的雞窩流口水。
嚇得那隻母雞連續十天不下蛋,小雞們也吱呀亂叫。
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,在它又一次盯著那隻明顯憔悴了很多的母雞看時。
捧著它的臉,硬是將它的腦袋轉了一個方向,並很嚴肅地警告道:「不許再看了,再看今晚不許上床睡覺。」
14
大年三十,桃花村裡家家戶戶都貼上了對聯,掛起了燈籠。
村裡的嬸子見我一個人,便找藉口說家裡年貨買多了,送了我好些。
連隔壁的春秀都丟下一籃雞蛋給我,嘴上卻還是不饒人地道:「家裡就可著一隻母雞下蛋,真有你的。」
劉秀才在隔壁聽到了,嘆了一口氣。
趕緊走出來沖我抱歉地拱了拱手,然後拉著春秀的衣袖,低聲哄著她:「娘子,好好的話,咱好好地說啊。」
劉秀才說話溫柔極了,弄得春秀臉一紅。
對了忘記說了,在我離開桃花村的第二年,春秀嫁給了村裡的劉秀才。
聽說還是春秀自己上門提的親。
我初聽時只覺得驚奇,兩人這風馬牛不相及的性情,居然走到了一起?
可現在看兩人這副模樣,倒覺得真是般配極了。
我從家裡拿出提前兩日在鎮子上買的杏仁雲片糕,給了春秀。
春秀也沒客氣,大方地接了過去,然後硬邦邦地丟下了一句:「聽說你年後要在鎮子上開餛飩鋪,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兒,可別硬挺著啊。」
我笑眯眯地沖她點了點頭:「嗯吶。」
待春秀走後,我便開始忙活起了年夜飯。
廚房裡放著集市現買的雞、魚和排骨,以及特地儲存過冬的蔬菜。
小狐狸就乖乖地蹲在灶台邊,柴火不夠旺的時候,便叼起一旁的柴火扔到灶膛里。
在外面開始稀稀疏疏地落起雪花時,我將年夜飯端上了桌。
紅燒雞、糖醋排骨、清蒸魚、八寶飯……還有一串晶瑩剔透的紫葡萄。
菜都是簡單的家常菜。
我還拿出了一壇屠蘇酒,給自己倒了一盅。
去年的這個時候,李時弘帶著承衍進宮赴宴。
只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東宮的偏殿,對著一桌精緻的菜肴。
如今的我,雖然還是一個人過年,但卻一點都不難過了。
一旁的小狐狸正襟危坐,有種不同於以往的安靜,只睜著一雙幽綠漂亮的眼睛看著我。
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後,只覺身子都輕盈了起來。
給小白夾了一隻大雞腿放到它的碗里後,便開始專心嘗起了自己的手藝。
香氣四溢的菜肴,配著醇厚的屠蘇酒,滋味真是絕了。
當小院外開始響起鞭炮聲時,我的意識已經開始昏沉。
我慢慢地趴在了桌上。
迷濛間,似乎聽到一聲嘆息。
然後雙腳便騰空了,好像被人抱了起來。
我努力地想睜開眼睛,可酒意上頭,我徹底昏睡了過去。
15
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,已經是臨近正午。
我躺在床上,腦子還有點蒙,卻沒有宿醉後的頭痛。
手下意識地往旁邊摸去,空的。
我趕緊起了身,去到院子裡。
卻只見院子裡的那隻母雞正怡然自得地踱步。
自從小白來後,它就再也沒出過自己的窩,今日怎麼反常起來?
我掃了一圈不大的院子和廚房,都沒有看到小白的身影。
按下心中的不安,又去村裡尋了個遍。
皆是不見蹤跡。
直到大年初三,小白還是沒有回來。
村子裡的人也都沒見到它。
我有些失落。
這隻沒良心的小狐狸,肯定是除夕那天吃完雞後自己跑了。
16
大年初八,村裡小路上的積雪開始慢慢消融。
一大早,我便動身去十里鎮。
年前的時候,我曾看中了一個小攤子。
位置很好,就在鎮上最熱鬧的那條街道上。
只是價格略貴了些,要十五兩銀子。
我便與賣家講了價,看能不能便宜些。
賣家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,聞言便一口回絕了我。
他語氣強硬地道:「小娘子,我這攤位可是整條街上最好的,你要是講價,不妨看看別處。」
我猶豫了半晌,最後還是交了五兩定金。
並約好初八給剩下的銀錢。
可今日一見到我,那老闆便率先開口道:「小娘子,這攤位只需十兩了,你再付五兩銀子就行。」
我有些納悶:「怎麼剛過了個年,這價錢就降了許多?」
中年男子清了清嗓子,道:「我看小娘子也是個實在人,便想著算你便宜些,就當過年圖個吉利吧。」
聞言,我的眼睛一亮。
這世上,果然還是好人多啊。
17
回去後,我請村裡的先生算了個黃道吉日。
餛飩攤的開張日子,便這樣定在了正月十六。
剩下的時間,我便開始忙碌起來。
鎮上村裡兩頭跑。
倒也不覺得累。
只是做吃食的時候,還是不小心會做多,最後只能浪費掉。
院裡的老母雞倒是愈發容光煥發起來。
從前那沒良心的小狐狸在時,它十天都難下一個蛋。
現在,一天下兩個。
正月十五那天,我在十里鎮待到了很晚。
準備今夜就不回桃花村了,省得第二日來不及。
我買的攤位後面,跟著一間小小的店鋪。
我一個人在那裡,提前將第二天要用到的雞湯煨在了爐子上。
餛飩皮、鮮豬肉、蔥蒜,還有各種調料都一一備好。
等到全部忙完後,月亮已經悄悄地掛在夜幕上,發著柔和的清輝。
今日是上元節,十里鎮熱鬧極了。
街道上燈火流彩,人們戴著各式各樣的面具,拎著花燈穿梭其中。
有孩童手上拿著一串糖人,呼朋引伴;有妙齡女子額間點著時興的花鈿,輕聲笑語;也有書生裝扮的男子立在樓前,專注地猜著燈謎……
我坐在店中,托著腮看了好一會兒。
不知過了多久,門口掛著的小燈籠突然被風吹落了地,我才回過神來。
等我欲彎下身去撿時,一雙修長的手先我一步將其撿了起來。
我順著這雙手望去,只見一名身形如玉的年輕男子,一襲白衣,站在燈火之中。
他的臉上戴著一個紅色狐狸面具,雖看不清面容,但其儀態風姿卻很是不俗。
我怔愣地看著他,總覺得這人身上有熟悉的氣息。
「小娘子,你這餛飩攤招夥計嗎?」
男子緩緩摘下面具,露出一張唇紅齒白俊美到妖異的臉。
18
男子說他叫白爭,父母雙親早亡,如今是想找個活計養活自己。
工錢無所謂,包吃包住就行。
……這話破綻多到我都有些替他尷尬。
但白爭偏偏不覺,面上一派真誠。
我的目光落在他眉心那粒灼人的紅痣上,頓了會兒,還是點了點頭:
「那以後你就負責打掃店裡吧,要是客人多了,你也要招呼著。」
白爭毫不猶豫地應了。
卯時正刻時。
我便將提前備好的蔥姜切碎,豬肉剁成糜,加入了蛋清攪拌。
等餡和好後,便拿過一沓餛飩皮包了起來。
爐子上的雞湯,散發出鮮美的香氣。
白爭不自覺地抽了抽鼻子,我假裝沒看到。
由於是第一天開張,店又提前打掃過很乾凈。
所以白爭便有些無事可做,於是他便坐到我身邊,看著我包餛飩。
神情十分專注。
沒過一會兒,他也跟著拿起一張餛飩皮,包了一個。
他有些得意地遞到我面前:「金珠,看我包的。」
我看了一眼,竟有模有樣的,便誇了句:「你還挺聰明的。」
「那當然。」
白爭哼道,神色莫名驕傲,手上卻沒停,繼續包著下一個餛飩。
見他這副得意的模樣,我覺得有些好笑。
自從我們昨夜見面到現在,我好像從來沒告訴過他我的名字。
大笨蛋。
19
天邊泛起微光時,十里鎮的街道被行人的腳步聲喚醒了。
各色早點鋪子也相繼出了攤。
大家都徑直去相熟的攤位,很少有人在意我這家新開的餛飩攤。
過了半個時辰,還未等到一名顧客。
我想了想,便站到了攤前衝來往的過路人吆喝道:「雞湯小餛飩,好吃的雞湯小餛飩,前十位客人免單!」
這時,一個頭戴汗巾膀大腰圓的男人停下了腳步:
「小娘子,你說得可當真?」
我笑著應道:「自是當真。」
那大哥見我爽快的樣子,便坐在了攤前。
我麻利地將餛飩下入滾燙的高湯中,等餛飩浮起時撈起,放入盛著雞湯的白瓷碗中。
最後撒上一把蔥花,香氣便撲面而來。
大哥早就按捺不住了,餛飩剛一上桌,便舀起一隻送入嘴中。
剎那間,餛飩混合著雞湯的鮮美在他的口中炸開。
他頓時顧不上燙,一口接一口地吃著,邊吃邊嚷道:「小娘子,你這手藝真不賴。」
許是他吃得香,路過的人好多都被吸引住了。
其中有一些人,也將信將疑地坐到了我的攤前。
可等吃到餛飩後,他們僅剩的懷疑也消散了,紛紛直呼好吃。
很快,我攤前擺放的座位便坐滿了人。
正當我鬆了口氣時,白爭從後面的鋪子裡走了出來,道:「金珠,剩下的餛飩我都包好了。」
嘴上說得雲淡風輕,臉上卻明晃晃地寫著「快誇我」。
我忍住笑,準備順著毛哄他時。
卻聽周圍一陣吸氣聲。
我循聲望去,只見攤前坐著的客人都盯著白爭的臉看。
手中的勺子「咣當」掉在了碗里,都沒回神。
而經過攤前的行人偶然一瞥,也紛紛呆立在了原地。
……
托白爭這張臉的福,我這小小的餛飩攤前竟排起了長隊。
不到一個時辰,便全都賣完了。
收攤的時候,白爭還衝著沒吃到的客人笑了笑:「明日還請早些來喔。」
本來還有些沮喪的客人,見他一笑,頓時什麼煩惱都沒了。
有些年輕女子,甚至雙頰都染上了緋色。
我在心中不禁感嘆道:這真是個看臉的世界啊!
20
回桃花村的路上。
我仔細算了算,除去成本,凈賺了二兩銀子。
這還是在我第一天怕虧本,特地少備了食材的前提下。
如果按照這樣下去,我沒準兒很快就能在鎮上買間小宅子了呢。
想到這,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。
一旁的白爭見狀,臉微微紅了,不自然地道:「我跟你回家,讓你這麼高興啊?」
我:?
就在我們沉浸在各自的世界裡時,很快便到了桃花村村口。
年過六旬的牛叔,正坐在村口那塊大石頭上抽旱煙。
見我身後跟著一個俊美異常的年輕男子,不由得站起了身。
他眯著眼睛湊了上來,繞著我們轉了兩圈。
然後用自以為小聲的聲音對我說道:「柳家丫頭啊,你這又是從哪撿回一個相公啊,竟比上次那個還要俊上許多呢……」
我:叔,你快別提了吧。
白爭聞言,一雙桃花眼像是浸在了寒潭裡,聲音也冷了下來。
他問我:「上次那個,是誰?」
21
從村口到自家院子的這條路上,白爭都是冷著一張臉。
幸好一路上沒什麼人。
推開自家院門時,那隻母雞正大剌剌地躺在院子中央曬著太陽。
聽到動靜,也只是不以為意地瞥了過來。
然而下一刻。
它就騰空而起,渾身的毛都炸開了,連滾帶爬地跑回了雞窩。
……可真是出息。
我將側屋的柴搬到院子裡,然後鋪了一張小床。
對著獨自生悶氣的白爭道:「今日你就將就些,睡這兒吧。晚些時候我再好好給你添置些東西。」
從昨夜到現在,我和白爭幾乎都沒合眼。
現在沒有什麼比睡上一覺更重要了。
白爭沒有拒絕,而是從主屋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,然後走到了側屋。
關上門前,還特地居高臨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屋外的我。
不知為什麼,我總覺得他的表情仿佛是在說:不能摟著我睡覺咯,誰讓你惹我生氣了,哼!
我想,我大抵是睡眠不足出現了幻覺。
於是簡單洗漱後,便一頭栽在了床上,睡得人事不知。
等再次醒來後,已經到了申時三刻。
夕陽漸沉,微霞漫天。
院子裡,白爭已經將柴劈完了。
見我出來,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般,問道:「金珠,晚上吃什麼?」
我望著他像是氣消了的模樣,便道:「吃紅燒雞怎麼樣?」
白爭矜持地點了點頭,道:「好!」
22
從這以後,每日卯時一刻。
我便和白爭坐著牛車,一起去到十幾公里外的鎮上賣餛飩。
然後在晌午時分,回到村裡。
雖然有些辛苦,但我的荷包也一天比一天更鼓。
這天,收攤後,我和白爭去了鎮上的店鋪市集逛了逛。
買了鹽、醬醋、陶罐等日用所需。
回村的時候,月亮已經悄悄爬上了枝頭。
牛車搖搖晃晃,白爭叼著一根草,意態閒閒地半躺著。
今夜靜得出奇,連一絲蟲鳴聲都無。
我正在掰著手指算今日的帳目時,白爭突然眼眸一眯。
就在這時,四周突然躥出了七八個黑衣人,個個蒙著面。
為首的男子緊盯著我,對身後的眾人道:「她就是柳金珠!殺了她!」
說罷,便手持利劍向我襲來。
白爭吐出口中的草,身形微動,移至我身前。
手指輕輕一折,對面那人的劍便斷了。
……
很快,這幾個蒙面男子都被打得狼狽地散落開來。
就在我要鬆口氣的時候,四周的暗處又湧來二十多人。
白爭暗罵一聲,眼睛一瞬間變成幽綠色,頭上似乎長出了毛茸茸的……耳朵?
等我想細看時,白爭回身在我額間一點。
下一刻,我便失去了意識。
23
醒來時,我已經躺在家中的床上。
旁邊還臥著一隻……燒焦的狐狸。
我遲疑地開口道:「小白?……白爭?」
那狐狸本來有氣無力地趴著,聽我叫了他名字。
雙眸頓時睜開,不可置信地看著我。
我心中微嘆,幸好上次的草藥還沒用完,於是趕緊去廚房給他煎藥。
一人一狐,就這樣不尷不尬地度過了三天。
三天後。
白爭重新幻化成人形,他能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:「金珠,你怎麼知道是我?」
……不是,你以為你真的藏得很好嗎?
看在他為了救我受傷的份上,我實在不好在這個時候拆穿他。
便笑著敷衍道:「你這麼特別,肯定就能一眼認出來啊。」
白爭聞言,臉一紅。
然後突然開口道:「金珠,你們人不是常說,救命之恩,當以身相許嗎?我救了你,你嫁給我好不好?」
這次輪到我愣住了。
24
嫁給一隻狐狸?
這也太離奇了吧。
可是我居然鬼使神差地同意了。
難怪春秀曾說,我這個人就是太看臉了。
她說得對。
自從我答應嫁給白爭後,他便更勤快了。
每日傍晚都會去山上,回來的時候手上便多了許多難尋的藥草。
然後第二天,帶到鎮上賣。
他說要攢些錢,給我買最好的料子做嫁衣。
我驚奇道:「你不是說你是什麼狐狸仙人嗎?怎麼還要自己賺銀子啊?」
話本上不是說,這些精啊怪啊,隨時都能變出金銀珠寶的嗎?
怎麼我遇到的這隻……這麼樸素呢?
白爭聞言撓了撓頭,有些不好意思地道:「我不能隨意在人前使用法術,不然天雷就會追著我劈的。」
原來如此。
難怪那次被黑衣人圍攻後,他就變成了焦黑的狐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