蓉城秋日的一場大火,燒死了我這個陳瑾生最討厭的啞巴妻。
因為是個啞巴,連呼救的本能都沒有。
所以,沒有人來救我,直到大火撲滅,我燒成焦炭的屍體才被消防員找到。
陳瑾生看著我的屍體,一滴淚都沒有掉。
一直到我下葬那一天,他穿著我最喜歡的白襯衫,發瘋一般跳入挖好的墓穴,要與我同葬……
1
「你就跪在這兒。」陳瑾生攥住我的頭髮,毫無憐惜地將我推倒在冰涼的地板上。
他慵懶坐下,撣了撣手裡夾著的煙,一截煙灰輕飄飄落在了我的後背。
我疼得顫慄,破敗的喉嚨里,只能發出沙ṱŭ̀₂啞難聽的斷續呻吟。
顯然,他很討厭聽到這樣的聲音,順手抓起散落的領帶,堵住了我的嘴。
我叫江允禾,是個啞巴,但我不是天生的啞巴。
十一歲那年,母親病逝剛半個月,父親就領了一個女人和兩人的女兒回來。
這個私生女,甚至還比我大半歲。
我無法接受,和父親大鬧,他搧了我幾個耳光,暴雨的天氣把我鎖在露天的陽台上淋了半夜。
高燒燒壞了嗓子,我再不能說話。
原來我是學校合唱團的女聲領唱,嗓子毀了後,江允珊就取代了我的位子。
她漂亮活潑又熱情,很快就和同學們打成一片。
可是我,就徹底地被孤立被霸凌。
我過了暗無天日的十年,直到嫁給陳瑾生。
我知道他很討厭我,畢竟,任是誰被逼著娶了不愛的女人,都不會開心。
2
很久之後,夜已很深了,陳瑾生將我推到一邊,起身去浴室洗澡。
我將臉貼在濕透的枕巾上,頰邊還有他掐出的紅色指痕。
我將他的領帶取出來,一點一點抻平,又撿起散亂在床邊的睡衣套在身上。
我要在他洗完澡之前,回我自己的房間去。
他從來不讓我在他的臥房過夜的。
洗了澡,我剛要躺下,卻聽到外面傳來悶雷滾滾的聲音。
嚇地我頓時坐起身,使勁捂住了自己的雙耳。
這是我最害怕的天氣,我不顧一切跑出房間,使勁拍打陳瑾生的房門。
片刻後,他臉色不虞地打開房門。
我張著嘴,啊啊的發出難聽的聲響,比劃手語告訴他:
「陳瑾生,我害怕,求你讓我留在你的房間。」
也許是我此刻的樣子實在太狼狽可憐,他側過身,第一次讓我進了房門。
「不許睡我床上。」
他打開柜子取了一床薄被扔在床邊的地毯上,冷冷說了一句:「你就睡這兒。」
我蜷縮成小小一團,用被子將自己整個人緊緊裹住。
雷聲不斷,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身邊的大床上睡著我的丈夫,所以我竟是不再害怕了。
聽著他的呼吸聲,我緩緩陷入了夢鄉。
夢裡,好像又回到了我們念書的時候。
陳瑾生是高中部的學長,而我,是初中部一個備受欺凌的啞巴。
有一次,江允珊的好姐妹們將我堵在廁所里,用髒水淋濕我全身的時候,陳瑾生恰好看到。
他幫了我,狠狠訓斥了那些女生,還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。
我身上又髒又臭,但他沒有一點嫌棄,甚至還用自己的手帕,為我擦乾淨了臉,對我溫和的說:
「小啞巴,以後再有人欺負你,來高三七班找我,我叫陳瑾生。」
自此,我把這個名字刻在了心底,沒有一瞬忘卻。
有時候我會偶爾在校園裡遇到他,每次看到他,我都會紅著臉低著頭跑開。
他身邊的哥們兒就打趣:「小啞巴該不會是喜歡你吧,瑾生。」
我豎著耳朵屏息聽他回答。
「別亂說,她還是個小孩子。」
陳瑾生笑著回了一句,又沖我大聲道:「喂,慢點跑,別摔了。」
我不敢回頭,跑得更快了,一顆心卻砰砰跳動快要破腔而出。
他考上大學後,曾來學校找過我。
教學樓頂的天台上,他撫摸著我的頭髮,嘆了一聲:
「小啞巴,以後我不能保護你了,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。」
我比划著,焦灼地詢問他:「我可不可以也去考你的大學,我可不可以去找你?」
他看不太懂手語,但卻點了頭,笑得格外溫柔:「好啊,我等著你。」
夢裡我流了不知多少眼淚,醒來的時候,被子的一角都濕透了。
陳瑾生早已離開了,我緩緩坐起身,在第一縷晨光中,怔怔地想著那個夢。
陳瑾生……你知不知道,我多麼努力,才一步一步走到你的面前。
3
周末的時候,陳瑾生要招待幾個朋友在家吃飯。
我和他結婚的事,連他最好的哥們兒都不知道。
這也是當初他拗不過他祖母不得已娶我,提出的唯一條件。
一大早我就默默去了遠離主樓的雜物房。
快中午的時候,陳瑾生卻讓人來叫我過去。
一位姓方的小姐點名要喝上次的一道湯,而那道湯,是我專為陳瑾生學的,廚房裡的人都沒我做的地道。
進門時,我聽到一個很好聽的女聲好奇地問他:「瑾生哥,這是你們家的小廚娘嗎?」
陳瑾生正和朋友打牌,咬著煙看了我一眼,漫不經心地回覆:「算是吧。」
「還挺清秀的,長的也好白。」
那位方靜小姐又看了我一眼,就笑嘻嘻地偎在陳瑾生身邊:「瑾生哥,我來幫你摸牌嘛。」
陳瑾生仿佛很受用的樣子,並沒有推開她。
我轉身進了廚房。
湯煲好,傭人進來小聲告訴我:
「先生吩咐了,湯好了讓您先回去,今晚就住那邊,客人要留宿。」
我摘下圍裙,轉身離開。
路過客廳的時候,他們不知道在玩什麼,那位方小姐正滿面羞紅地跟陳瑾生喝交杯酒。
我的眼突地紅了。
我想起我們結婚那天,潦草的婚禮,冷清的現場,甚至連個喜字都沒有的婚房。
祖母催他和我喝一杯交杯酒,他冷著臉執意不肯。
可現在……
我緊緊咬著嘴唇,不知道怎麼走出客廳的。
「瑾生哥……你們家小廚娘剛才好像要哭的樣子,她不會是暗戀你吧?」
「胡扯什麼呢,惡不噁心。」陳瑾生的聲音,十分厭棄。
戲謔的笑聲此起彼伏。
「哎,你們記不記得,以前念高中時,學校有個小啞巴好像也喜歡瑾生,每次看到瑾生臉就紅透了,轉身就跑……」
「記得記得,那小啞巴其實長的白白嫩嫩的,還不錯。」
「確實還不錯,我記得學校里有幾個男生喜歡她呢。對了,還有韓諍,韓諍那時候好像就對她有意思……」
「不是吧,韓諍會喜歡一個小啞巴?」
杯盞摔碎的聲音,忽然突兀地響起。
陳瑾生摘了煙,眼底漸漸漫出猩紅:「說夠了嗎?」
「瑾生……你這是,怎麼了啊?好好兒的,怎麼突然發脾氣……」
「滾!」
陳瑾生驀地站起身,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麻將桌。
眾人面面相覷,方靜嚇得捂住心口,嬌滴滴地喊:「瑾生哥,你嚇死我了……」
「我說了,滾,都給我滾!」
陳瑾生一腳踹向面前的椅子,方靜嚇得尖叫,眾人不敢多問,趕緊起身離開了。
我被陳瑾生從床上拖起來,他拽著我的頭髮,將我摁在雜物間的桌子上。
4
「江允禾。」
他掐緊我的下頜,逼我看著他的雙眼。
「說你是我陳瑾生的女人,說!」
可我根本沒辦法開口說話啊,我努力張開嘴,卻也只能發出難聽的,粗嘎的音節。
陳瑾生手上的力道越來越重,下巴幾乎要脫臼了,疼得我淚如泉湧,只能使勁點頭。
我當然是陳瑾生的女人啊,這輩子,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,就是他。
也只會是他。
他這才鬆開手,紅著眼扯掉了我的衣服。
不知過了多久,他扣上襯衫扣子,摸出煙盒,拿了一支煙點上。
我趴在那裡不能動彈,身上的皮膚早已磨破出血。
他撣了撣煙灰,煙灰掉在我裸露的後背上,一片灼燙。
「江允禾,既然費盡心思嫁給我,那就盡職盡責,當一個合格的玩物吧。」
從那天之後,他就一直沒有回家。
我不敢過問他的行蹤,但也隱隱聽說了一些關於他的桃色新聞。
有個三線的小明星,正和他打得火熱。
陳瑾țůⁿ生還投資了一部網劇,捧那個女人做主角。
他還帶那個女人出席了好幾次公開的場合。
沒人知道他結婚了,也沒人知道他的妻子是個啞巴。
我只是意外用針灸救了他祖母,被他祖母硬逼著娶回家的擺設而已。
我母親出身中醫世家,只是她不喜歡做醫生。
我大學選了醫學系,也可能是因為,我異想Ťųₘ天開有一天能治好自己的嗓子。
外公很欣慰,就把自己的醫術和珍藏的醫書都傳授給了我。
我無法說話,不能工作,就自己開了一個小藥房。
陳瑾生不回來的時候,我就住在我的藥房裡,和那些藥材和醫書泡在一起,常常鑽研到入迷,忘了時間。
門口的風鈴響了好一會兒,我才從醫書里抬起頭。
韓諍就站在門口,身上還穿著警服,卻有點吊兒郎當的樣子,臂上被劃破了一道,流著血,他卻好似不知道疼似的。
看到我抬頭,他立刻沖我特燦爛地笑了:「江允禾。」
我趕緊放下書,焦灼地跑了出去,看到他手臂上血肉翻卷的傷口,眼睛忍不住紅了。
「沒事兒,小傷,一個小毛賊劃了我一下,不礙事的。」
韓諍大約是怕我哭,趕緊溫聲安慰我。
我瞪了他一眼,摁著他坐下來,拿了藥箱過來,剪開他傷口旁邊的衣服,清洗消毒縫合傷口。
過程中,他哼都沒哼一聲,但我看到他因為疼出了滿頭滿臉的汗。
於是打著手語安慰:「快好了,再忍一下。」
我飛快地縫好最後兩針,方才輕輕將傷口用紗布裹了起來。
「別碰水,別吃辛辣刺激食物,後天再來換藥……」
我手指飛舞,比划著,事無巨細的叮囑。
他隔三岔五就會受點小傷過來我這裡,我知道他工作辛苦又危險,常常不厭其煩地交代他保護好自己。
可這人總是說著知道了知道了,轉臉又把自己弄出傷來。
韓諍是我的學長,也是一名緝毒刑警,他的職業,是我最敬佩的職業,沒有之一。
所以,我特別崇拜他,特別特別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。
「小禾兒,我都記住了,你都交代我無數次了。對了,你這裡有沒有吃的啊,我中午飯還沒吃呢,餓死了。」
韓諍聽著我一一叮囑交代,眼底的笑意卻是越來越盛。
我嘆了口氣,起身去給他煮麵。
又加了一點補氣血的藥材燉湯,這個人總是忙起來就昏天暗地,生活一點都不規律,胃也很不好。
我就把麵條煮得特別軟爛。
他傷了右臂,左手很笨拙,我看不下去,乾脆把碗拿過來,喂他吃了。
韓諍最初怔了一下,但很快,他眼睛亮閃閃地看著我,耳尖卻隱隱變紅了。
當時我並沒有想太多,只是把韓諍當成尊敬的哥哥看待。
他盡心盡力為人民做事以身犯險,我也算半個醫生,盡我所能幫他一些,坦坦蕩蕩,問心無愧。
而且他剛當警察的時候,就幫過我外公的忙,外公特別喜歡他。
我記得有一次,我外公還不無遺憾地跟外婆說,要是小禾兒沒啞,我都想把小禾兒說給韓諍呢,多好一孩子。
麵條很快吃完了,我起身去收拾碗筷。
回來時,韓諍和平日裡不大一樣,好像有點不大敢看我。
他走的時候,把一條銀手鍊塞給了我:
「之前我同事們去寺廟裡求的平安扣,我一大男人戴著不適合,送你了小禾兒,聽說很靈,你要一直戴著啊。」
他說完轉身就走了,我握著那根手鍊,看著他走遠,到底還是沒有戴上,只是將手鍊妥當放好了。
改天找個機會,還是還給他吧。
這種東西,應該送給女朋友,或者喜歡的女孩兒的。
韓諍剛走沒一會兒,陳瑾生的車子停在了我的藥房外。
我打烊鎖門的時候,陳瑾生忽然將我推進了漆黑的藥房。
他扯下領帶,將我的手腕緊緊綁住。
我被他推到窄小的衛生間裡。
「江允禾,你他媽一點都不乖。」
陳瑾生將我推在洗手台邊,熹微的光線里,我看到他眼底濃濃的戾氣。
我不明白,從前他明明是個特別陽光溫暖的人。
我不明白,我生命里為數不多的溫暖都是他給我的,可他現在為什麼要這樣對我。
「也是,一個啞巴都能處心積慮成我陳瑾生的妻子,自然是有不為人知的厲害手段的。」
他抓起我的頭髮,打開水管,我的臉被整個浸入冰涼的水中。
口鼻不停湧入水,我難以呼吸,劇烈地掙扎,痛苦地咳嗽。
直到快要窒息那一瞬,陳瑾生才將我拎出來,摁在了地板上。
他系好皮帶,走的時候丟下一句冷漠的:「別忘了吃避孕藥,我可不想有個啞巴崽子。」
5
洗手間的門被他從外反鎖上。
密閉的空間裡一片漆黑,我掙扎著坐起身,費盡力氣才解開手上的領帶。
可是衛生間燈的開關在門外,我呆呆望著眼前深濃的夜色。
絕望,恐懼,潮水一般洶湧席捲。
我怕這種漆黑狹小的密閉空間,初中時,有一次江允珊就是這樣把我鎖在了教學樓盡頭的衛生間裡。
整整一夜。
極致的恐懼蠶食著我,我的精神快要崩潰了。
一直到天亮,陳瑾生來了藥房,把我放了出來。
祖母腿不舒服,需要我去針灸,若不然,他至少也會關我一天一夜。
我給祖母針灸按摩,祖母望著我,滿臉的慈愛卻又透著掩不住的惋惜。
她撫摸我的鬢髮:「小禾兒啊,你怎麼又瘦了?」
我對祖母笑得眼睛彎彎,打著手語告訴她:「我愛美嘛,所以特意減肥的。」
祖母也笑:「瑾生沒有欺負你吧,要是他敢欺負你,告訴祖母,祖母幫你揍他。」
我連忙搖頭,「沒有沒有,瑾生對我可好啦,你看我的衣服,首飾,都是他買的。」
祖母這才滿意地點點頭:「去吧,和瑾生回去吧,有空了再來看祖母。」
我有些不舍,她老人家是整個陳家對我最好的人了。
可是她年紀大了,精神不濟,說了幾句話就昏昏欲睡了。
我只好忍著淚意離開了祖母的房間。
「江允禾,我逛街腳疼死了,過來給我捏捏。」
陳瑾生的妹妹陳錦雲見我下樓,就趾高氣昂地吩咐了一句。
她歪在沙發上,一隻腳翹在扶手上,沖我指了指。
我抿緊了嘴唇,正不知所措,陳瑾生卻開了口:
「你自己回房間泡泡腳,我有事現在得回去,江允禾,走了。」
我趕緊小跑著過去。
陳錦雲不悅地橫了我一眼,但也不敢和哥哥嗆聲,只得眼睜睜看著我跟著陳瑾生離開。
我跟在陳瑾生身後,心底卻瀰漫了小小的歡喜。
其實有時候,陳瑾生也會對我好。
心情好的時候,他會送我禮物,而且都很貴重。
有時候陳錦雲欺負我,他也會制止。
但更多的時候,他對我總是很冷淡的。
以至於我到死都以為,陳瑾生從來都不愛我。
他大約真的很忙,讓司機送我回去,他開了別的車子回公司。
我不想回家,直接去了我的小藥房。
第二日,韓諍又來了。
但這一次,他是來找我告別的。
他接到了一個秘密任務,要去雲緬交界的一個寨子。
我一聽就蒙了,他是緝毒警,去那裡做什麼,多危險,我很清楚。
「江允禾,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了。」
「要是有人欺負你,你打這個電話,是我最好的同事,他會幫你的。」
「江允禾,你會等我回來嗎?」
我噙著淚,只是一個勁兒往包里塞藥,有止血的,有消炎祛毒的,還有我自己炮製的參片,雲南白藥和保命丸,我一股腦都往袋子裡塞。
韓諍拿著袋子,ṱų₎最後深深看了我一眼:「江允禾,等我回來,我有個秘密,想要告訴你。」
我含著淚點頭,韓諍最後摸了摸我的頭髮,轉身大步離開了。
他走了很久之後,我才想起來,我忘了把那個平安扣手鍊給他了。
也許就是因為我的疏忽,韓諍這一次去雲南,再也沒能回來。
我是一個月後見到他的,再見到他的時候,他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,只剩下最後一口氣。
聽他同事說,他是撐著最後一口氣等我來。
我哭得幾乎暈死過去,拿出我的銀針,拼了命地想要救他。
可我連他身上的穴位都找不到了。
他全身上下,沒有一寸好肉。
那些喪心病狂的țū́⁶毒販子將他折磨得遍體鱗傷,他的手指,甚至都被一根一根斬斷了。
他只能用血肉模糊的左手,緊緊攥著我的手:「小禾兒……」
他喊我的名字,可我無法回應,只能更緊地攥住他的手。
他最後,艱難地睜開眼看了我一眼,「你最怕黑了……以後,天黑了,不要亂跑啊。」
「韓諍……韓諍……」
身邊的人都在拚命地喊他的名字。
我的眼淚猶如泉涌,滴在他鮮血淋漓的臉上。
他緩緩閉上眼,唇角卻帶了一抹笑:「我累了,小禾兒……我要睡了,乖,別吵醒我……」
6
我像是一隻瀕臨瘋狂的困獸,發出了最難聽粗嘎的沙啞嘶吼,不管不顧地搖晃著他逐漸冰冷的身體。
我不要他死,我要他活過來。
他說讓我等他回來的,他還說有個秘密要告訴我的……
可他食言了,他是個騙子,徹頭徹尾的騙子。
我哭不出聲音,但卻比那種撕心裂肺的嚎哭更讓人傷心。
他的同事紅腫著眼眶忍著悲痛想要安慰我,可張了張嘴,眼淚卻先掉了下來。
韓諍死得太意外,太慘了。
據說是之前警方安排的線人出了問題,韓諍剛到那裡就被人盯上了。
也可以說,那些害死他的窮兇惡徒,是早就挖好了陷阱等著他往裡跳的。
韓諍下葬那一天,陳瑾生也換了一身黑色西裝來了墓地。
也是,算起來,他們也是同學呢。
記得當年韓諍好像比陳瑾生高一級,我初二那一年,韓諍就考上警校去了帝都。
陳瑾生將一束白菊放在了韓諍的墓前,鞠了三個躬。
我渾渾Ţŭₘ噩噩站在人群後面,直到韓諍的骨灰盒放入墓穴,我還是無法相信,那個總是笑得明朗而又熱烈的韓諍,徹底地離開了。
陳瑾生穿過人群,徑直走到了我的面前。
我不知道周圍人是什麼反應,那些老同學驚訝不驚訝。
陳瑾生當著所有人的面攬住了我的腰,扶著我走上前給韓諍送上白菊。
「韓諍,你放心吧。」
陳瑾生忽然低聲開了口,垂眸望著韓諍的墓碑。
照片那裡是空白,為了保護緝毒警的親人,他們就連去世,墓碑上都不能放照片,篆刻姓名。
「我會好好照顧我的妻子——江允禾,從今往後,日日夜夜我都會陪著她,你若是泉下有知,也可以安心了。」
他的聲音那樣的深情,以至於身後眾人都艷羨而又不敢置信地看著我。
我,江允禾,竟會是陳瑾生的妻子!
畢竟,我是個啞巴,還是個沒有娘家的孤女。
而陳瑾生,家族財力雄厚,在整個蓉城,可謂是金字塔尖的名門望族了。
多少女人想嫁入陳家啊,怎麼就輪到我江允禾這個女人呢。
可我卻忍不住看了陳瑾生一眼。
他為什麼會對韓諍說這樣的話?
我記得,之前因為韓諍經常來我的藥房,陳瑾生總是變著法兒地折磨我。
但我來不及多想什麼,陳瑾生就攬著我走到了一邊。
眾人輪流給韓諍送上花束,葬禮也就要結束了。
韓諍的父母如今都病倒在醫院無法起床,我想要去醫院探望一下。
陳瑾生今日十分體貼,親自將我送了過去,還告訴我,一會兒他忙完會來接我回家。
從韓諍父母的病房出來時,他生前的同事,他曾交代我有事就去找他幫忙的那位小劉,給了我一本日記。
「諍哥和我說過的,如果他沒能回來,讓我把這本日記燒掉,千萬不能給你看到。但是我昨晚想了一整夜,江允禾,我覺得,這本日記還是應該交給你。」
說完他就離開了。
我捧著那本日記,想要翻開看,可陳瑾生的車子已經遠遠開了過來。
心口微顫,我想也沒想,就將日記小心放入了包包的夾層里。
莫名做出這樣的舉止,我自己也覺得奇怪。
但人的下意識,有時候就是這樣的突然又古怪。
當晚,陳瑾生沒有讓我離開他的房間。
可我沉浸在悲傷中,完全沒有心思回應他難得的溫柔。
他俯身垂眸,望著沒有半點反應的我,語氣帶了一抹冷意:
「江允禾,韓諍去世我知道你難過,但你現在算怎麼回事?難不成還想給他守孝不讓我碰你?」
我搖頭,對他比划著:「我只是有點難受,暫時沒有心情,給我點時間好不好?」
陳瑾生將我額前的發撩開,捧住了我的臉再次俯下身來,吻住了我的嘴唇。
「江允禾,今晚,你不讓我進去,還真就不行了。」
他沖我輕笑了一聲,笑意依舊是邪肆而又帥氣逼人的。
年少時我就暗戀他,一直到如今成了他的妻,整整十年了。
我知道我抗拒不了他的一切,更何況是這樣的溫柔繾綣。
但是,韓諍剛下葬啊,我實在做不到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,和我的丈夫歡好。
但陳瑾生不管不顧。
他親吻我。
一邊握住我纖細的腰,讓我貼向他。
7
「江允禾……說你愛我,說你是我陳瑾生的女人,說!」
我緩緩閉了眼,眼淚洇出那一瞬,我輕輕點了點頭。
陳瑾生又低頭,重重地吻住我:「這輩子,你都只能是我陳瑾生的人。」
我當然是他的人啊,從嫁給他那一天開始,我就從沒有想過離開。
如果我沒有在無意間聽到他和好友的那一通電話。
也許這一輩子,我都會蒙在鼓裡。
「緬北那邊的生意都停了吧,從現在開始,就徹底金盆洗手了。」
「你說韓諍啊,我本來真沒想讓他死,但誰讓他的手,伸得這麼長呢,該他倒霉吧。」
「死就死了吧,還給江允禾留了一封遺書告白。笑話,我怎麼可能讓江允禾看到這封遺書,早燒了。」
陳瑾生笑了一聲:「不過,就算他死了,也只能在天上眼睜睜看著我睡江允禾那個啞巴……」
「老子都快把她睡爛了,韓諍還當寶貝呢。」
陳瑾生說這些話的時候,語調隨意輕鬆,仿佛那不是一條人命,只是一隻被人踩死的螻蟻一般。
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房間的,我想起了那本日記。
我將房門反鎖,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。
「原來,她叫江允禾啊,這個名字,念起來就讓人心裡發軟。」
「她不會說話,聽說是生病燒壞了嗓子……」這一行字後面,有很多頓筆留下的墨水印跡。
「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可愛,但她很少很少笑。」
……
「她有喜歡的人了。」
這一句話之後,有好多天,他都沒有再寫日記。
「她被人關在廁所里整整一夜,出來時,是陳瑾生抱著她出來的。我看到她埋在陳瑾生的懷裡哭,可她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,其實,是我第一個找到她的……」
「江允禾,江允禾,江允禾,江允禾……」
「我要去上大學了,以後她再被人欺負的時候……不過,應該不會了,陳瑾生會保護她的吧。」
日記又停了很長一段時間。
「我調回了蓉城……江允禾,竟然就在我單位附近開了一個小藥房!」
「我故意把自己弄傷了去找她包紮傷口,她看起來,好像很心疼……」
「我時不時就把自己弄出點小傷,隔三岔五就去找她。」
「旁邊便利店老闆娘說她還是單身……」
「雖然她不會說話,但好像還是有很多男人喜歡她,當然了,她是那樣可愛。」
「其實那條銀手鍊,是我特意給她求的,我總覺得,它一定能讓小禾兒平平安安,等我從緬北回來,我一定第一時間去找她……」
「情況有點不對勁兒……那個線人,總感覺有點問題。」
最後一篇,只有一句:
「這一次,我大概是回不去了,可這是緝毒警的職責和使命,我韓諍絕不能臨陣脫逃,做個貪生怕死的逃兵!」
韓諍的日記都很短,但是裡面十之八九都是關於我。
更讓我無法相信的是,韓諍日記本上的字跡,和當年陳瑾生給我寫的幾封信上的字跡,一模一樣。
我將日記合上,藏在梳妝檯抽屜的最深處。
陳瑾生在外面敲我的門。
我起身去開門,他站在門外,玉樹臨風,英俊帥氣。
可我看著他,卻覺得他像是一條冰涼的,吐著芯子的毒蛇。
「一個人躲屋裡幹什麼呢,叫你半天了,我肚子餓了,江允禾,去給我煲湯。」
他不耐煩地開口。
我望了他一會兒,什麼都沒有說,轉身下了樓。
煲湯的時候,我多放了一味藥材。
它能短時間麻痹人的神經,讓人陷入深眠,只是持續時間並不久。
果然,陳瑾生喝了湯,沒一會兒就泛起困來。
我等他歪在沙發上睡著。
用他的指紋,打開了他的手機。
我心裡估算著時間,仔細地翻了一遍他的手機,把所有覺得不對勁的地方,都悄悄拍了照片。
陳瑾生醒來後,並沒發現任何的不對。
他晚上如從前那樣出去尋歡,連聲招呼都沒有給我打。
但我沒有再像從前那樣給他發簡訊詢問。
我從拍下的照片里,尋找每一個可疑的蛛絲馬跡,整理妥當後,都發給了小劉。
尤其是其中一個大額轉帳記錄,時間節點就在韓諍去雲南之前不久。
半夜的時候,陳瑾生忽然喝得醉醺醺的,被司機送了回來。
聽到動靜,我也沒有出門下樓。
但片刻後,他卻砰砰砰拍打起我的房門。
我只能起身開了門。
他眼睛通紅,襯衫凌亂,有些落拓地靠在門邊看著我:「江允禾,為什麼不給我發信息?」
「老公一晚上不回來,你這個做妻子的,就不管嗎?」
「還有,醒酒湯呢,廚房裡為什麼什麼都沒有?」
他伸手攥住我的衣襟,將我拉近到跟前:
「江允禾,怎麼韓諍人都死了一個月了,你還魂不守舍的?」
「你他嗎究竟是誰老婆,說!」
8
我平靜望著他,無聲地說了一句:「陳瑾生,離婚吧。」
他顯然怔了一下,但下一瞬,我的衣領驀地被他攥緊,勒住了我的脖子:「你說什麼,江允禾,你再說一遍!」
那個晚上,我對他第一次說出離婚兩個字,他發了很大的火,摔門離開。
我一如從前,在小藥房裡安安靜靜地待著。
門口的風鈴響了好多次,但是沒有一次進來的那個人,是我想要見到的人。
我不再如從前那樣給陳瑾生髮任何信息,也不再回我們那個家。
不管他怎麼在外面亂搞,多晚回來。
家裡永遠不會有他厭棄的那個啞巴妻子守著一盞燈,煲著噴香的湯,等他回來了。
他宿醉頭疼難耐的時候,也沒有人會像我這樣不厭其煩地給他按摩,直到十指酸痛。
被寵壞的人,是不習慣突然的冷淡的。
有一天,他忽然半夜跑來藥房找我。
也許是因為喝了很多酒的緣故,他抱著我,叫我老婆。
「老婆,你為什麼不管我了,你是我老婆,你為什麼不管我,不催我回家?」
「你從前不這樣的,你那麼愛我,江允禾,你必須要繼續愛我!」
我愛了他十年,瞎眼了十年。
多可笑。
第二天中午,我在藥房裡暈倒了。
店裡客人幫忙打了 120,我被送到了醫院。
醒來時,我身邊竟然圍著很多陳家的人。
我懷孕了,陳瑾生是這一輩的獨苗,他祖母盼著這一日,盼了很久很久了。
長輩ṭüₖ們陸續離開後,陳瑾生坐在我床邊握住了我的手,溫柔又歡喜:
「允禾,我們有寶寶了,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個孩子嗎,現在孩子來找我們了……」
我緩緩抽出手,安靜望著他。
陳瑾生臉上的笑有些凝滯了。
我的手落在依舊平坦的小腹上。
我的神色,顯然嚇到了他。
「江允禾……你想都不要想,你敢不要我的孩子,我會親手掐死你!」
是,我不會要他的孩子,我不會要一個身上流著毒販的血的孩子。
我不會要,一個如此骯髒,如此惡劣的男人的孩子。
從醫院回去後,陳瑾生讓人寸步不離地守著我。
他不再外出,每日除卻去公司,就待在家裡。
甚至還笨拙地討我歡心,第一次買了鮮花送我。
我插瓶的時候,陳瑾生從後面輕輕抱住了我。
他親吻著我的唇角,一遍一遍念我的名字。
「我把外面的女人全都打發了,以後,我就守著你和女兒好不好?」
我的手指頓了一下,我曾告訴過他,我想要生個女兒。
因為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和委屈,所以想要有個女兒,把全部的愛都給她。
眼眶漲痛得厲害,孩子真的是無辜的,只是他來的太不是時候了。
若是把他帶到這個世界,才是真正的不負責任。
我深吸了一口氣,緩緩轉過身來。
拿起陳瑾生的手,在他掌心裡一筆一划寫了一個乳名。
思思。
他永遠不可能來到這個世界的,但我這個做母親的,會永遠思念他。
「你想要給寶寶取名叫思思嗎?」
陳瑾生驚喜地望著我,他以為他如此輕易就哄好了我。
以為我仍然愛他到無法自拔。
我點點頭。
「好,就叫思思,我和允禾的寶寶,就叫思思!」
陳瑾生狂喜地抱著我,不停親吻著我。
我如從前一樣溫柔地做著他的小妻子,按時去產檢,乖乖地吃著補品。
他不再讓人寸步不離地守著我,也不再干涉我偶爾出門。
只是,我提出離婚那天摘下了婚戒,一直沒有戴上。
他顯然耿耿於心,幾次提醒我戴回婚戒。
但我並沒有照做。
韓諍的同事小劉給我打過幾次電話,每次我都把記錄刪的乾乾淨淨。
陳瑾生的帳戶有多筆巨款匯往緬北。
那個害死韓諍的線人,雖不在其中,但有一個帳戶的戶主,卻輾轉和他有關。
有些東西,開始緩慢地浮出水面。
夜裡他睡在我旁邊,我忍不住看向他的臉。
熟悉的英俊的他,卻怎會是一個披著狼皮的惡魔。
五月中的時候,我懷孕已滿三個月。
那天夜裡,韓諍的墓地被人惡意毀壞,骨灰無存。
他母親知道後,心臟病突發,離開了人世。
我心底的某一根弦,像是驟然崩斷了。
第二日,陳瑾生仿佛心情很好,給我買了半屋子的奢侈品。
陪我吃燭光晚餐。
他喝醉了,我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,一步一步走在院子裡的月光下。
對不起啊,孩子,媽媽不能把你帶到這個世上來。
但是沒關係的,媽媽會陪著你一起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