略有些疲憊的聲音從一側傳來。
我動了動身體,偏頭看去,裴游穿著單薄的衣服坐在樹下,顯然一夜未睡。
「那兒盛了點熱食,你快些吃了吧。」
他指了指柴火堆旁放著的碗。
裡面是一些加熱了的熟食。
我晃了晃腦袋站起身,將身上的斗篷扔給裴游,虛弱地挪過去,捧著碗慢慢吞咽。
「你似乎不是簡單的風寒,我探了你的脈象,非常亂,除了發熱還有什麼症狀?」
我背靠在樹上,喘了口氣。
「頭,頭很疼,提不起精神。」
「我沒事,儘快趕路吧。」
裴游抿唇。
「都這樣了你還說沒事,師妹,你是真不想活了是吧?」
我勉強打起精神,強顏歡笑道。
「只是太冷了,真的,我不喜歡冬天,春天來了,就好了。」
裴游倒是有其他看法。
「自從鹿城那事後,人們都不喜歡春天,春天到了就會死人,我也不喜歡。」
聽見他的話,我嘆了口氣。
「春天本該是萬物復甦的季節,生命最旺盛的季節,沒了災禍,人們會喜歡上的。」
裴游低聲道。
「我的家人死在春天,妖物闖進村子,什麼也沒剩下,救我的師兄也死在春天。」
「我討厭妖物,也討厭春天。」
他輕描淡寫地講訴著自己的身世。
我有些被觸動,終於明白了裴游如此仇恨妖怪的原因。
「師兄,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,這個秘密只有你知道,連師父都不知道。」
裴游抬眼望過來。
「其實我不叫冬雙兒,我就叫冬,可姐姐說人間的名字都是成雙成對的,所以我只好加了兩個字。」
「冬?」
「嗯!」
「再告訴你一個秘密,其實,我覺得師兄是世上最不可能殺我的人,因為,你的身上,有故人的氣息。」
04
我的病並沒țű̂²有好轉。
並且越靠近鹿城,我病得愈發重了。
最開始用樹枝當拐拄著走,後來雙腿實在提不起力氣,裴游就背著我走。
可我的腦子卻越發清醒。
「師兄,你不問我為什麼一定要去鹿城嗎?」
向前望去,已經能看見鹿城的輪廓了。
號稱被妖樹藤蔓占領,危險重重的盤鑼之森,就這樣被我們有驚無險地通過了。
靠在裴游背上,莫名感覺到了一陣安心。
「我問過啊,你肯告訴我嗎?」
看不見他的神情,卻聽得出來語氣有些鬱悶。
我笑了笑,轉移話題。
「師兄,你的身體好僵啊,你是不是沒背過女孩子。」
「你再問我就把你摔下去了。」
裴游繃緊了身體。
我閉上了嘴,不敢再挑釁他。
快到鹿城外時,我讓他把我放下來。
仰頭望去,妖樹竟長滿了花苞,似乎隨時都可以開花。
天上的大雪仍然鋪天蓋地砸向地面,將鹿城蓋上一層厚厚的雪被。
裴游拂了拂我衣服上的雪,撐傘打在我頭上,看著妖樹驚嘆道。
「為何未到春天,這妖樹竟要開花了?」
我重重地咳嗽了一下。
「師兄,快要春天了,我們在森林裡耗費了太多時間。」
「鹿城的春天,比其他地方來得更早。」
即使烏鎮才剛踏入冬天不到一個月。
可因災禍的原因,鹿城的春天總是要提前許久到來。
我轉身看向裴游,頭一次沒有與他拌嘴,而是溫柔道。
「師兄,就送我到這吧,接下來的路,只能我自己走。」
裴游想說些什麼。
我打斷了他:「其實忘了告訴你,沒人能在我面前說謊,因為我都能看出來。」
「我承認,我就是為了來尋你,才一路追來的,師妹,你並沒權利干涉我的決定。」
裴游乾脆地承認了。
知曉師妹偷偷離開宗門那天,他跑去問師父。
師父閉門不見。
只讓人給他帶了兩句話。
「去與不去,抉擇在ťũ¹你,心裡已經有答案了,何必來問我。」
「既然決定了,就盡全力去做,哪怕賭上性命又何妨。」
ţů⁻即便如此,師父還是塞了不少保命珍寶給他。
裴游低頭看著師妹蒼白如雪的臉頰,一字一句道:「是我要跟來的,是我要進鹿城的,即使我死在這裡,也不關師妹的事,這都是我自己的命。」
「可那只是我的命!」
我閉上雙眼,猛地推開他。
再次睜開雙眼,異瞳顯現,額間天紋閃爍,一頭烏黑長發迅速變得雪白。
「師兄,你害怕我這個樣子嗎?」
「你看我像妖嗎?」
我妖異地笑著,一隻手撫上裴游的側臉,最後停在他的眉眼處。
「看著我的眼睛,不要跟著我好不好。」
裴游猛地避開我的眼神。
他咬緊雙唇。
「你不是妖,別試圖迷惑我,我的劍會給出答案。」
眼看幻術失敗。
我斂上異瞳里惑人的光,頗為不解。Ŧṻ₅
「明明姐姐們說我的幻術練得還不錯,怎麼就偏偏對你沒用呢?」
裴游攥緊了衣袖裡的紫水晶。
師父贈他的法寶之一。
能夠免疫所有幻術。
我深吸一口氣,動用法力讓我的身體虧損不少。
耳邊族人們的呼喚聲愈發清晰。
「冬,你在哪裡,災禍快要降臨了。」
「你的身體撐不住了,冬,越靠近災禍,法力會流逝得越快。」
「快來吧,冬,快來吧,我們等你。」
裴游抓住我的手臂。
「師妹,你告訴我,你究竟要做什麼,我可以幫你,我對你是有用的。」
他拋卻了理性,遵循本心,不加思考地說出心裡話。
我甩開他的手。
突然臉色一變,吐出一口鮮血,很快滲透在雪地里,染紅了一小塊雪地。
「咳咳,你想聽什麼?」
我後退幾步,看著裴游一臉擔憂欲上前。
心念意動。
飄落在他身上的雪花仿佛擁有了生命,迅速凝結成冰將裴游凍在原地。
「我不是你的師妹,我叫冬。」
「因災禍而生,隨災禍而去。」
我看向含苞欲放的妖樹,嘴裡喃喃自語:「從離開宗門那天,我就一直在走向自己的死亡。」
鹿城城門大開,粗大的藤蔓從城內伸出來,纏繞在我的身上,將我卷了進去。
隨後,城門關閉。
裴游一臉震驚。
他努力掙扎著,卻被死死地凍在冰塊里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師妹被捲走。
就如同家人和師兄死時,他也這般無力。
05
「你還是來了,冬。」
鹿城的正中間,巨大的妖樹盤踞在這裡,樹下站著一個紅衣女子。
她看見我,語氣溫柔得好像在同我聊家常。
如果我們不是命中注定的死敵。
「我本就該來,不是嗎?」
藤蔓將我卷到她的面前。
紅衣女子輕柔地撫上我的臉頰,眼中似有柔情萬般。
「千年不見,你變弱了,你失去了一部分靈。」
她肯定道。
我沉默不語。
誕生那日,我歡快地跑向人間,心中尚有無數對人間的憧憬。
可我看見了屠殺。
災禍花開,她就站在樹下,傾國傾城的容貌迷得無數仙者上前。
等到驚覺上當時,已然成為妖樹的養料。
血色染紅了鹿城。
災禍想要殺了剛誕生的我。
我拚命地逃,逃到鹿城外時,看見一個青年抱著一個昏迷的男子愣在原地。
身後是災禍的追捕,前方是未知的人間。
我乾脆直接撲進高個青年的身體,尋著他的記憶走到了安心處。
然後毫不留戀地離開青年,撲向憧憬的人間,等到族人托風帶來耳語。
才憶起自己的責任。
運轉周身靈力,發現一部分靈留在了那青年身上。
想要回頭再尋。
腦中已經記不起青年的樣貌,失去的靈已然了無蹤影。
「最終還是落到了我的手裡,瞧瞧這素白的小臉蛋,離開我,很不好受吧。」
災禍紅唇輕啟,掰弄著我的雙頰。
空中飄來一些白色的光球,它們撲到我的身上。
「壞女人,離開冬。」
「冬,你瘦了。」
「你怎麼變成這樣了,我心疼你,冬。」
耳邊傳來嘰嘰喳喳的聲音。
災禍好看的眉眼微微皺起。
她抬手拍開我身上的光球,輕聲道:「你這些族人啊,都已經死了,還出來幫你,圖什麼啊。」
光球被拍到地上,憤怒嚷嚷著,下一瞬被災禍用藤蔓纏住。
「千百年來,靈族和災禍一族生死纏繞在一起,斗個不停的日子太無聊了,可我和他們不同,我們可以共存。」
「只要你不妨礙我蠶食人間。」
「人間就會成為我和你的樂園。」
她擁住我,迷人的香氣縈繞著在我的鼻尖。
我「呸」了一聲。
「誰信吶,你只不過是因為沒有開花,沒法殺我罷了。」
災禍微笑。
「冬,有時候,還是要活得糊塗一點為好,人類沒有教會你這個道理嗎?」
下一瞬。
藤蔓捅穿了我的腹部。
鮮血湧出,滴落在地上,很快形成一個駭人的血坑。
災禍用手指沾上一點我傷口上的血,抹在自己唇上。
沾染上血色的紅唇愈發艷麗。
「真是的,明明我們可以好好地談一談。」
「你的血好美啊,可惜對我的本體而言卻如同毒藥。」
她就像跟情人呢喃那樣附在我的耳邊。
「城外是你的誰,我看見了,我們請他進來吧?」
「談談心,畢竟我是看著你長大的,我替你把把關,他似乎很擔心你。」
「可惜只是個弱小無能的人類男人。」
我虛弱地抬起頭。
腹部駭人的傷口漸漸癒合,被藤蔓纏住的光球不知何時掙脫開來,融進我的身體里。
「冬,又要一起戰鬥了。」
「好像還差一個,小五去哪了,不管了,干就完事了。」
「這次該小五留守人間了。」
「幹完這把就熄火,又要再過幾千年才能見面了。」
「希望我們不要再見了,大家。」
耳邊低聲傳來族人的告別之語。
一把晶瑩剔透的劍出現在我的手上,力氣漸漸恢復,我收回所有散落在外的法力。
嘴角露出溫和的笑容。
「災禍,幾千年不見,你的腦子似乎仍舊只塞滿了一些垃圾,我們也該清算一下舊帳了。」
「沒有那些靈,我照樣可以殺了你。」
災禍捂唇大笑。
「就讓我來看看你的能耐。」
「冬,殺不掉我可是要受到懲罰哦。」
裴游闖進鹿城時,遠遠看見師妹正和一個紅衣女子打得有來有回。
地上有一攤駭人的血跡,師妹腹部的白裙被血染紅了。
他欲執劍上前,一群藤蔓攔住了他。
災禍往下瞧了一眼,捂嘴輕笑:「瞧瞧那是誰,身上似乎有你的一部分靈呢。」
她的話讓我動作一滯。
瞳孔放大。
我的靈。
往下卻看見裴游正和藤蔓纏打在一起。
瞬間。
我明白了一切。
怪不得。
怪不得他的身上有故人的氣息。
竟是我丟掉的那部分靈。
災禍趁我愣神襲了上來,我提劍擋住,後退了幾步。
「你比我更熟悉我的靈。」
我諷刺道。
她佯裝震驚,隨即綻開笑顏。
「真的嗎,我竟是最了解你的存在,我太感動了。」
不看我倆手上互不相讓的架勢,光聽話語,還以為我們天下第一好呢。
「別拖延時間了。」
看了眼災禍愈發紅的衣裙,我暗道不好,必須快一點。
只要……
我看向她身後的妖樹,只要讓我的血灑在妖樹上。
就能殺了她。
轉瞬間我頭腦思緒紛飛。
「師兄,幫幫我。」
裴游斬斷了好一些張牙舞爪的藤蔓,心底竟浮現師妹的聲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