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君戰死不滿百天,我就跟了周衍做了他的妾。
餓死事小,失節事大,世人罵我不守貞節,女德敗壞,是為女子之恥。
我隨她們罵,然後錦衣玉食,舒舒服服做著寵妾。
死了男人的又不是她們,周衍有錢有權還長得像我亡夫,我怎麼就不能喜歡他?
要知道,我喜歡他,可是喜歡到讓他死,也要死在我夫君忌辰那日。
1、
到商州的時候,天已經晚了。
周府門前候著好些人,粗粗掃了眼,我任由周衍牽著我進門,把我送到一處院落,剛安置好就有人來找他。
周衍讓我先歇歇,他晚些時候再來看我。
我沒出聲,任他走了,隨後有人來送晚膳,我叫阿芏去吃。
「姐姐不吃嗎?」
「不吃,吃不下。」
我讓阿芏不用管我,自己去吃。
許是餓了,阿芏沒再推拒,坐在桌邊吃了起來,我幫她把落下來的頭髮撥到耳後。
阿芏是個好姑娘,老鴇要喂我喝墮胎藥的時候,她就在旁邊。
她也是被剛賣進來的,很怕,卻還是撲過來,打掉了老鴇手裡的那碗藥。
責打她的時間,周衍正好趕到,救下了我們。
我無家可歸,跟了周衍。
她也是,就跟了我。
周衍把阿芏給了我做丫鬟,但我從小身邊是不跟人伺候的,就和她以姐妹相稱。
阿芏吃完,我讓她去歇了,自己也熄燈躺下了。
是夜,身後人靠過來的那一刻,我醒了,不知道是自己一直沒有睡熟,還是他身上的檀香味太重。
我翻身坐起來,「你來幹什麼?」
黑暗中傳來窸窣聲響,「阿玉問的這是什麼話……怎麼哭了?」
點好燈燭,周衍轉身,看了我一眼就慌了。
躲開伸過來的手,我再一次問他,「嬌妻美妾那麼多,你來我這裡幹什麼?」
指甲掐著軟肉,眼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,聲音哽咽,我面上一片濕涼,昏黃燭火下,應當是十分嬌弱,惹人憐愛。
「阿玉,我……你先不要哭。」
不顧掙扎把我抱進懷裡,周衍想說什麼,卻又說不出,嘴邊只掛著「她們」這兩個字。
那我替他說好了。
「她們怎麼樣我不管,可……」
紅著眼抬頭,我一字一句地告訴他,「周衍,蘭家女不做妾。」
「怎會是妾?」
像是開了閘口,周衍一下子話多了起來。
「她們……沒有告訴你,是怕你知道了嫌棄我不肯嫁,可阿玉,有幸再遇,我怎麼捨得讓你做妾?」
「我從很早,就祈願能娶你為妻。」
溫聲訴著衷腸,周衍許諾我一定找個良辰吉日,大辦一場,風風光光娶我進門。
「父母新喪,這倒也不必。」
吸了吸鼻子,我頭抵在他胸膛,「我知你心裡有我就好。」
三書六禮,八抬大轎……這些我都有過,再來一次沒什麼好稀罕的。
我只是入鄉隨俗,照話本里說的,學著一般後院女子為了一個男人,做做善妒吃醋的可憐姿態罷了。
好叫那男人知道,我心裡是有他的。
周衍握著我的手放到他心口處,「那阿玉現在知道了?」
孟夏時節,體溫透過薄衫傳到指尖,我羞澀點頭。
「你不要怪我愛鬧,我只是……只是怕你不要我,又不知怎麼控不住脾氣。」
剛還笑著,轉眼就抽抽嗒嗒哭了起來。
情緒轉變太快,周衍有一瞬的無措,但很快,他眼裡湧起笑意,「你願意鬧才好。」
「我就愛你這嬌縱性子。」
2、
周衍說我位同正妻,不用理會妻妾規矩。
他父母早喪,在周府他就是天,我聽他的,用過飯只管滿後院逛,一路過來杜鵑海棠看了不少。
可有一處不知道栽的是什麼,密密叢叢的,花色銀白,枝幹比人還高。
我好奇走近,才發現附近有人。
讓阿芏去找把搖風來,我自己在樹叢後面聽牆角。
「夫人寬善,不曾與我們為難。」
「可聽說新進門的那位,昨夜就算了,今早也不曾去過正院,怕是不好相與。」
樹叢加亭柱遮擋,我看不清說話的人,只看見她旁邊的女子著鵝黃明衫,正剝了顆荔枝要喂她。
「姐姐莫煩心,不好相與就不同她相與,我們姐妹幾個心在一處便好。」
「姓周的最好日日都去她那處,省得煩姐姐們。」
此話一出,其他人接連應聲。
這倒是稀奇,話本里都說後院女子愛爭寵善妒,彼此間水火不容,她們卻不是。
看來不能全信話本里說的。
轉身要走,迎面撞上一個人,是昨晚在門前站首位的女子。
她說她叫沈姝,「天熱曬人,妹妹何不去亭子裡一坐,正好見見其他姐妹。」
沈姝熱情相邀,盛情難卻,我跟著她走過去。
昨晚門前站著的人都在,一妻六妾,算上我,亭子裡一共是八個人。
擔憂我不好相處的,叫趙蔓,是我們八人中年紀最大的。
穿鵝黃明衫,讓周衍天天來找我的,是宋菱,年歲最小,今年才十四。
剩下應聲附和宋菱的幾個,沈姝也一一說了姓名。
沈姝的丫鬟芙蕖在亭外守著,除了她,大家都沒帶丫鬟,相處自在,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還算熱鬧。
只宋菱,她只顧埋頭吃。
一騎紅塵妃子笑,無人知是荔枝來。
嶺南之地才有的果子,新上不久,價格昂貴,她卻抱著一整筐……周衍當真是富貴發達了。
心裡嘆著,眼前遞過來一顆剝好的荔枝。
是宋菱,她別彆扭扭地不說話,只伸了手過來,我有些好笑,剛要去接,沈姝搶先一步拿過去吃了。
「菱兒給的就是甜。」
捏了捏宋菱臉頰,沈姝收了荔枝筐交給趙蔓,「荔枝味美,可不能貪嘴吃多,就先讓你蔓姐姐替你保管。」
安排好荔枝的去處,沈姝說有事和我說,跟我回了傾玉苑。
周衍也讓人送了一大筐荔枝給我。
鮮紅果子顏色喜人,清香沁鼻,我拿了一顆,其餘的讓阿芏拿出去和院裡的丫鬟們分著吃。
屋裡只剩我和沈姝兩個人。
我慢慢剝著那顆荔枝,「姐姐有話,直說即可。」
3、
「你家中,是出了什麼事?」
沈姝開口,說的是問句,卻語氣篤定。
指尖一頓,我想起大半個月前還在京城時,一個算命的老頭追著我非要給我算一卦。
「家中不平,禍事頻發,困厄難堪,逢舟可渡。」
他只說了這十六個字,我那時候聽了很氣,把他罵走了,結果沒幾天就應驗了。
我爹娘去江南看桃花,住的宅院走水,火勢太大,人沒有救出來。
夫君二月初奔赴沙場,三月底傳來消息說他戰死。
小弟被人哄騙欠了一身債,賠盡家產和他一條手臂不夠,我又被人賣到了青樓。
禍不單行,短短几天,我就家破人亡。
好在周衍及時趕到,贖回了我,又還清了債,解了當下之危。
逢舟,周衍。
那老頭算得很準,沈姝也是一語中的……
剝好的荔枝遞過去,我抬眼看她,「怎麼?姐姐要為我卜一卦嗎?」
「卜卦我不會,把脈倒是可以。」
「那有勞了。」
屋內寂靜,片刻後,沈姝移開手,指了指桌邊的荔枝殼。
「脈象流利,如盤走珠,是喜脈,那這個最好就不要吃。」
「荔枝甘溫大熱,女子有孕則大多陰血偏虛,陰虛滋生內熱,便會口乾胎熱、肝經鬱熱,再食用荔枝,極易有腹痛、出血等小產之症。」
沈姝面色猶豫,「你身孕已滿兩月,他是一月前離府的,這孩子……」
「不是他的。」
「啊這,」沈姝訝然,「那他知道嗎?」
「知道,」我直起身,越過她看向窗外,「周郎不僅知道我腹中有孩子,還說會視如親子。」
「視如親子?簡直可笑!」沈姝冷笑,聲調陡然拔高。
「你身為妾室,入府不來拜見主母,現在還痴心妄想……芙蕖,去請老爺!」
「請我做什麼?」
芙蕖沒有進來,來的是周衍,他看著沈姝,英眉挺立,語調沉沉,不怒自威。
我恍惚從他身上,看見了另一個人。
不為情愛折腰,伏低做小的話,確實是有五六分像的。
沈姝有些慌,「我……她……」
「我怎麼了?你是明媒正娶進府的,其他人就都是妾嗎?」
茶碗摔到地上清脆一響,我抬腳要走,身側的人伸手把我拉進他懷裡,「小心。」
我就不動了,也不說話,隻眼淚不停地流。
淚眼矇矓中,沈姝被罵出去了,地上也打掃乾淨了,周衍擁著我坐下,喂我吃荔枝。
整整一碟剝好的荔枝,阿芏說是周衍吩咐人專為我剝的。
可沒辦法,以前我是喜歡,但現在只吃了一顆就犯噁心,再也吃不下去了。
喂給周衍吃,他也只吃了幾顆就停了,說是沒有以前的好吃。
「是嗎?可能是吃多吃慣了吧。」
以前我爹買的我分到十顆,分兩顆給他,自己吃四顆,雖然少,但大家都很開心。
現在多了,反倒各種嫌棄不喜歡。
人啊,就是這麼奇怪。
4、
那碟荔枝是阿芏剝的,最後也就她自己吃了。
一顆顆吃著,阿芏問我和沈姝是怎麼了,「回來的時候,沈夫人不是還好好的嗎?」
她語氣天真,今年十七,卻比宋菱還不諳世事。
我笑她傻,「後院女子間哪有真要好的?何況人家是正房夫人,高興了就笑笑,後面不想笑罷了。」
「我不是受委屈的人,自然就跟她吵了起來。」
「她真是個好戲子,騙出我有孕立刻就變了臉。」重重錘了下桌子,我咬牙憤怒不已。
「知道就算了,要是敢害我肚子裡的孩子,我一定和她拚命!」
「有老爺在,沒、沒人敢得。」
最後一顆荔枝沒拿穩掉到了地上,阿芏蹲下去撿,剛撿起來,她說的老爺就來了。
並排在床上歇下,周衍說囑咐過沈姝,不要把我有孕的事說出去。
他的意思是等孩子四個月了,就說小一個月,正好和他離府的時間對得上,也圓了有孕前三月不外傳的說法。
寬大手掌覆著我小腹,周衍一臉認真,柔情千萬,仿佛我肚子裡懷的,真的是他的孩子。
我伸手遮住他那顆眼下痣。
床頭只燃了一根蠟燭,且快熄滅了,昏黃燈光籠罩下,他的眉眼神情,動作語調,看上去比白日還要像。
像我肚子裡孩子他爹,亡夫阮錚。
「嗯,都聽你的。」
燭火熄滅的瞬間,我鑽進他懷裡,他自然而然地抱住我。
檀香味沒有了。
「因為你不喜歡。」
吻了吻我眉心,男人嗓音清潤,「我想你高興,看你笑,而不是總皺著眉。」
是了,我這個人生得糙,不挑剔,對不喜歡的,咬咬牙就忍過去了。
不喜歡檀香的味道,不會告訴周衍我不喜歡,只會下意識皺眉,有時我自己都察覺不到,他卻注意到了。
真是細緻體貼。
抬頭,我在他下頜處輕輕一吻。
這是對他的獎勵。
男人低頭想探尋更多,只吻到了我隔擋的掌心。
「睡吧,」頭埋進他懷裡,隔著一層底衣,我臉頰火燒似地燙,比他的體溫還要高三分。
「好」,又吻了幾下,他輕笑幾聲,擁著我睡去。
這是我目前最滿意的地方。
想不想是他的事,能不能我說了算,周衍很會適可而止。
同樣,我也是。
5、
沈姝恃大不好相處,我開始頻繁去各院走動,找姨娘們打牌說話。
大半個月下來,就和她們混熟了。
沒辦法,各樣的金銀首飾,小吃糕點流水一樣送出去,誰能不喜歡?
就像宋菱,吃著酸甜的蜜餞榲桲,嘴抹了蜜似的,一口一個「玉姐姐」,話比以前多多了。
她吃得開心,我聽著心裡也甜甜的,要不是阿芏一直催,我都不想走了。
周衍在等我一起用晚膳。
「做什麼呢?來得這樣遲?」給我碗里夾了塊魚肉,他問我。
我看了眼阿芏,她就開始說了,說我是怎麼把兩匣子金銀首飾,一件一件輸沒的。
她說話俏皮可愛,小事也能說得很有意思,周衍聽著,慢慢彎起唇角。
「都沒了?」
「沒了,」我戳著那塊魚肉,一臉可憐相。
「我第一次玩葉子牌,還不大會呢,她們就聯手來欺負我,我不服,一直玩就……」
「一直輸?」周衍語氣認真,嘴角卻快翹上天了。
他是故意的。
恨恨地瞪了他一眼,我把他那塊魚肉還回去,自己夾了塊辣子雞吃。
「不喜歡這道酸菜魚?」
我搖頭,筷尖指了指辣子雞和麻婆豆腐,「這兩個好吃。」
「好吃就多吃點。」
桌上僅有的兩道辣菜都移到我跟前了,周衍嘴角噙著笑,只看我吃,自己並不怎麼動筷。
到我吃完,菜撤下去,我又吃上糕點的時候,他也不吃。
我強喂了塊山楂糕給他,「酸不酸?」
周衍沒說話,不過看他眯眼睛我就懂了,「酸吧,所以不要叫人做這個了,我不喜歡。」
「那你喜歡什麼?」
「裕香樓的糖蒸酥酪!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,他不說話,我又抱著他胳膊晃了晃。
「好,那就做這個。」颳了下我鼻頭,又陪我鬧了會兒,周衍就走了。
說是趕夜去給我找糖蒸酥酪。
阿芏替我散發卸妝,她手忙著,嘴也閒不住,「那麼好的東西,她們還真好意思拿。」
她說的是散出去的兩匣首飾。
「我真不懂,姐姐為什麼要和她們親近?」
我摘下耳墜給她,「你又傻了吧,我這叫知己知彼,百戰不殆。」
「那些東西算什麼?沒了就沒了,反正只要我想,多的是,關鍵是——」
「我只有親近了解她們,才能知道她們有什麼過人之處,讓周郎喜歡她們,自己好有準備。」
「哦~」阿芏表示懂了。
她把翡翠玉鐲和耳墜子收進妝奩,突然叫了聲,「呀!原來還沒輸完呢?這裡還有個手繩,不過看著不大值錢……」
「別動!」
一聲喊出來,屋裡安靜下來,阿芏被這一聲嚇到,呆呆地看著我。
我緩了緩,取出那條手繩用帕子包好,語氣儘量平和,「這是我家人的舊物,意義非常。」
「知道了姐姐,我不會再動了。」阿芏訕訕地,看我把東西放回妝奩的底格。
沒什麼別的事了,屋內只留著一盞燈,我讓阿芏去睡,臨出去前,她又驚叫了聲,讓我看窗外。
我看過去,月華如練,滿樹梨花白如霜雪。
也就這一眼,我讓阿芏關上窗,她不解,「這麼好看,姐姐不多看看嗎?」
我搖頭,「我看過更好的。」
6、
也是四月,不過是八年前的四月。
阮伯伯戰死的消息傳來,阮伯母本就纏綿病榻,聽了消息後悲慟過度,沒幾日就隨阮伯伯去了。
短短半月,阮錚失恃失怙。
我今年十九,知道我爹娘的事後,眼淚怎麼都停不下來,眼睛腫得睜不開。
那時的阮錚十二歲,卻從始至終,一滴眼淚都沒有。
他臉上甚至沒有難過的表情。
僵著一張臉,他以阮家長子的身份接過阮伯父的遺物,一邊為他操辦喪事,一邊給阮伯母找大夫熬藥喂藥。
藥吐了他一身,他看著阮伯母無力垂下的手,冷聲叫人多備一副棺木。
到入殮的時候,六歲的阮恆撲在遺體上,哭喊著不許讓人把阮伯母裝進「大匣子」里,他強硬地把人拉開,手腕被咬出血也不放。
發引、下葬,阮錚暈倒在回來的路上,我以為他終於撐不住了,可醒來,他還是木木的。
聽見幼弟在哭,掀開被子就要下床。
不會哄孩子,他只冰著臉讓阮恆不要哭,結果被他嚇得哭聲更大了。
最後是我娘帶走了阮恆。
阮錚冷冷地跟我道謝,讓我也回去,我以為他是想睡覺就走了,結果那混蛋耍起了槍。
聽著牆那邊的動靜,我從小洞鑽過去,劈手奪了他的槍。
拉著他坐下,我們誰也沒有說話。
抬眼是我們家院牆旁的那棵梨樹,再往遠處望,是輪圓月,我專心看著,盡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阮錚。
月光清亮,他臉上有兩道濕痕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他哭,我想他是不想被人看到的,但肩上一重,阮錚自己靠了過來。
肩上濕了一片,又被風吹乾,我們靠在一起看樹,看月亮,看了很久很久。
久到直到現在,我還記得他眼裡的痛。
門被人推開,我看向鏡中的自己。
很好,臉是乾的,眼睛和唇也彎著,我想足夠撐過今晚了。
可男人的唇吻過來時,我無可抑制的反胃、噁心,再三忍也沒忍住。
一直僵著臉,保持一個表情,其實挺難的。
我把這歸咎到周衍身上,他身上不知道染了什麼味道,很淡,但我還是聞到了。
驚詫於我的敏銳,周衍解釋說是沾了墨香。
他說著,阿芏進來了,身上的味道更重,離我幾步遠我就聞到了。
周衍讓她回去,自己給我倒了水喝,又換了衣裳才重新躺下。
吸鼻子聞了聞,我靠到他懷裡,「沒有味道了。」
「嗯,沒有了,睡吧。」
他語氣淡淡,聽不出喜怒,手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環抱住我。
無所謂,我抱他也是一樣的。
伸手勾住他脖頸,我在他喉結處印下一吻,剛想離開,他就握住了我手腕。
一路往下,他的心和身,比嘴誠實多了。
宜少不宜多,我只幫了他一回。
不然笑臉給多了,他就忘了自己是誰了。
7、
三天後,我吃上了新做的糖蒸酥酪,見到了阮恆。
周衍派人去京城,聘了裕香樓那位師傅的親傳弟子回來,阮恆和他們前後腳到。
當初我跟著周衍來了商州,他留在京城看家養傷,我們說好一月左右,他來看我一回。
這次,他是趕端午節來的。
我張羅著給阮恆收拾院子,管事和我說著府里的情況,沈姝來了。
「我聽下人們說阮少爺來了,不知道我們府哪位姨娘姓阮,有這樣一個弟弟?」
她一句話問得管事沒話說,沒讓他為難,我讓他去忙了。
「阮恆是我弟弟,怎麼了?」
我挑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,「阿芏,給沈夫人上茶。」
「茶就不用了,我來就是想看看,什麼樣的人,能男人死了不滿百天就另嫁。」
手邊的青瓷杯倒了,水滴滴答答流到地上。
「你不會以為到了商州,就沒人知道了吧?」沈姝諷笑,揚言要把我的事傳出去。
「隨你,」我扶正那隻杯子。
「反正人是死了,活著的人想過得好些有錯嗎?」
「周郎救了我,待我有情,我回他這份情,喜歡他,不滿百天跟了他又怎麼了?」
指尖划著桌上的水跡,我抬眼看沈姝,她還笑著。
「你有錯沒錯,報應來了就知道了。」沈姝看向我小腹,我下意識用手一遮,她笑得更開懷了。
「對,好好護著,不然就沒機會了。」
她大笑著往外走,笑聲尖銳刺耳,阿芏小聲罵了句,趕過來扶我。
抓著她的手剛站起來,周衍來了,我的眼淚也兜不住了。
阿芏一五一十地,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,「夫人她,她咒姐姐的孩子……」
沈姝衝進來,打斷阿芏,「不會說話就閉嘴,她自己不頂用,我實話實說而已,哪一句咒她了?」
拉著我坐下,沈姝給我診脈。
沈家往上三代從醫,到沈姝這一代,因為是女子,她於婦人科與產科這兩科學得最好。
商州城裡,沒有比她更好的了。
周衍問怎麼樣,她笑著移開手,「三個月了,最多能到五個月吧。」
「嗯……多說一句,這一胎要中途小產生不下來,往後就不要想能再有孕。」
那隻青瓷杯摔到地上,裂了。
我看向周衍,他神色鬱結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他不說話,我只能自己來了,「姐姐,你這麼厲害,一定有辦法的,對不對?」
我握住沈姝的手,眼神懇切。
「辦法是有的,」沈姝回握住我的手,「不過孩子要能生下來,要抱到我院裡養。」
「你……」我不忿,周衍替我答應了。
沈姝才動筆寫藥方,「不放心可以找人再看。」
「放心的,醫者仁心,我信姐姐,只是阿芏手生不善煎藥,我看姐姐身邊的芙蕖不錯,不如讓她來我身邊伺候?」
「蘭玉,你……」
周衍擋在我前面,「夫人,一個丫鬟而已,也值得你動氣嗎?」
「老爺說的是,」沈姝頓了頓,倏然一笑,「別說芙蕖,妹妹要是想,我給她煎藥也是行的。」
「左右,都是為了孩子。」
8、
沈姝最後一句話,實在扎心。
周衍讓我不要在意,「保住孩子,才是最要緊的,後面的事,後面再說。」
我明白他的意思,禮尚往來,我拿出個香囊給他,「我第一次做,做得不好……」
沒說完,他拉起我的手,滿眼心疼,「疼不疼?」
我不善女紅,幾個指頭被戳了個遍。
「疼,」手伸到他唇邊,他從善如流,替我吹了吹,而後要我幫他把香囊系上去。
門外突然一聲「阿姐」。
是阮恆。
他六歲起就養在我家,比起阮錚,他更親近我,我和阮錚成婚後,他照舊叫我阿姐,而不是嫂嫂。
現在我跟了周衍,他就叫他「姐夫」。
幫周衍把香囊系好他就出去了,芙蕖和阿芏去取藥還沒回來。
屋裡就我和阮恆,他掏出一個信封,火漆封緘。
我拿過信,讓他去看門,他不動,「阿姐,我能看嗎?」
「不能,」催著他過去,我拆開信封。
裡面就一張信紙,墨色的字,我看了一遍又一遍,看到最後,竟隱隱看出了血色。
「阿姐,你好了嗎?」
阮恆在問,我讓他拿火過來,當著他的面,將信紙帶信封燒了個乾淨。
開窗通風,收拾灰燼,阮恆做好這些,看著我一臉憂色,「阿姐你沒事吧。」
「沒事,」我笑了下,「阿恆,你想好以後做什麼嗎?」
他搖頭,「我都聽阿姐的。」
阮恆斷的是條右臂,再讀書是不行也不能了,我帶他去找周衍,他當即為阮恆謀劃好了。
周衍安排了位老掌柜帶阮恆,教他打理周氏在京城新開的幾間鋪子。
「姐夫,多謝你待我阿姐和我這樣好。」
阮恆雙頰酡紅,高舉杯敬周衍。
後者手一揮,仰頭喝了,「阿恆客氣了,應當的,我也要謝你願意將……將阿玉交到我手裡。」
「姐夫客氣了……」
一個是親弟弟,一個長得像,我以為酒量該和他差不多,就帶了兩壺酒來。
沒想到,一壺就都放倒了。
真是沒用。
手往周衍腰間探去,我很快摸到了我想要的東西,熱熱的,還帶著人的體溫。
仔細看了看,我放回去,叫人來抬這兩個醉鬼。
一身酒臭味的男人,我床上是不要的,我讓人就近送周衍去書房,那裡有床鋪。
以防萬一,夜間是要有人守著的,阿芏主動跟了過去。
我帶著芙蕖回去。
來商州快一個月,我第一次一個人睡,睡得很不好,起來眼睛紅腫得厲害。
還好阮恆前夜醉酒,起得遲。
他是今天走的,午後起了直接來和我辭行,「阿姐說的事,我都記住了,我們的約定,阿姐也不要忘了。」
「不會忘的,」我伸手,想替他理理衣裳,胳膊舉起才發現夠不到。
阮恆一笑,彎下腰,他嫌丑的那隻香囊隨之垂下來。
整理好衣裳,我拍了下他,「好了。」
「嗯,」單臂抱了抱我,阮恆才起身,「阿姐保重,我走了。」
9、
我喝起苦藥了,一天一碗,周衍盯著我喝了才帶我去書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