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輩子,寺廟起火。我攔住了要衝進去救人的裴景瑜。
裴景瑜毫髮無傷,裴家表姑娘許淼卻葬生火海。
之後,裴景瑜待我一如往昔,依舊與我描眉閒話,琴瑟想和。
直到我生產之際,他將我鎖在屋內,點了把火。
他說:「你也該嘗嘗被火舌吞沒的滋味。」
我被活活燒死。
死後,我才知道。
那許淼根本不是什麼裴家表姑娘,而是他裴景瑜養在身邊的有情兒。
重來一遭,我看著眼前熊熊的大火,淚眼婆娑地放開了他的手。
「裴郎,淼淼……淼淼還在裡面!」
1
「來人啊,走水了!救火啊!」
我剛醒來,就聽見外頭婆子焦急的聲音。
我直起身,冷汗大顆大顆落下。
眼前仿佛還是熊熊的烈火。
我被困在火里,腹部一陣又一陣地抽痛。
溫熱的液體從我身下滑落。
我疼得幾乎直不起身,卻還是強撐著身子拍門。
聲音嘶啞。
「裴郎,放……放我出去,我要生了……」
火越燒越旺。
我的夫君裴景瑜就站在外頭,長身如玉,卻始終沒有要給我開門的意思。
甚至親手往窗棱里潑了桶油,讓這大火燃得更烈更猛。
直到大火將我完全吞沒。
……
我猛地睜開眼。
耳邊響起繪春的聲音。
「姑娘,姑娘你怎麼了?可是魘著了?」
「姑娘別怕,繪春在這兒呢。」
——這樣熟悉的話。
上輩子,我死之前,聽到的最後一句話,就是繪春的「姑娘別怕。」
那時我被裴景瑜鎖在屋內。
她被幾個婆子按在地上,一棍一棍地打。
她邊挨著打,還邊掙扎著要往我這兒爬。
最開始,她說:「姑娘別怕!繪春來救你!」
到了後頭,聲音漸弱。
我被火舌卷了膝蓋,被濃煙嗆得意識模糊時,我聽見她帶著哭腔的聲音。
她說:「姑娘別怕!繪春同你一起……」
......
我慌忙抓住她的手。
溫的,熱的,活生生的。
大夢初醒。
我問:「繪春,今兒是什麼日子?外頭……外頭怎麼了?」
2
今兒是皇覺寺大火的日子。
等我和繪春趕到時,外頭的火已經愈燃愈烈了。
焮天鑠地的火光里,我瞧見了裴景瑜。
他跑的很急。
身上穿著的還是我親手替他縫的大氅,上頭的系帶卻不見了蹤影,連鞋也跑掉了一隻。
一過來,便是眉頭緊鎖,聲音顫抖。
「淼淼呢......淼淼可還在裡頭?」
我垂下眼,沒有開口。
上輩子,我到死也不明白,裴景瑜為何要這樣對我。
我與裴景瑜是自小的情分。
他是宣德候府的獨子,我是程太傅家的嫡女。
我們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。
我自認平生從未愧對於他。
甚至,在裴家落難、裴父重傷之際,也是我一次次求著父親為裴家奔走求情,裴家這才得以保全爵位。
可就在我死後,我的靈魂飄浮在空中,我聽見他泣血的聲音——
「程書意,如果不是你……如果不是你淼淼就不會死!你說你無辜,可淼淼呢?!淼淼當初也懷著我的孩子啊!」
「你就應該好好嘗嘗被火吞沒的滋味。這才叫因果昭昭,報應不爽!」
——我這才知道,他恨毒了我。
恨我「挾恩圖報」「強嫁」了他,占了他心上人的位子,更恨我在皇覺寺大火燃起的那一日硬生生攔下了他。
害得他與他的心上人陰陽兩隔。
可我分明只是擔心他的安危。
只是見著火勢太大,恐他一進去便是凶多吉少,這才攔住了他。
甚至,我為了攔住他,為了把他帶出來,自己也跟著衝進了火場。
最後,他安然無事,我卻因為幫他擋落下的書案燒傷了手臂,留了條碩大的疤,每到陰雨天便痛癢難耐。
我也不知,他原有心上人。
那所謂的「表姑娘」許淼,便是他故意養在府里的心上人。
......
「我問你,淼淼呢?!」
裴景瑜的聲音再次響起。
我的眼裡不知何時蓄滿了淚,微微一低頭便有淚珠大顆大顆落下。
這一次,我依舊攔在他前頭,卻在三兩個回合間便主動放開了拉著他的手。
「裴郎,淼淼……淼淼她還在裡面!」
——這一次,沒了我的阻攔,裴景瑜終於可以奔赴他心心念念的、求而不得的結局。
我亦如是。
3
裴景瑜沖了進去。
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甩開了我,甚至把我往身後狠狠一推。
那眼裡明晃晃地寫著:「別攔著我」。
他要去救他心尖尖上的姑娘。
而我無措地跌倒在地上,「傷了腿」。
想站起來,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,只有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,嘴裡還不斷高聲喚著:「裴郎別去,大火危險啊!」
周圍的議論聲不絕於耳。
最近,江南糟了雪災,不少官宦人家裡也有老人抱恙,來皇覺寺祈福留宿的本就不止我們一家。
裴景瑜來了這麼一遭,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。
嘲諷的、憐憫的、看戲的......
其中,一人伸手將我攙了起來。
是定國公家的獨女謝嫻,算起來我該喚她一聲表姐。
「沒事吧?」
她問。
還不等我說話,繪春便眼淚汪汪地開口。
「怎麼會沒事,我們姑娘都摔成這樣了,這世子也忒狠心了些......」
我在心裡默默給她豎了個大拇指,面上卻不顯,只自顧自地垂淚,欲蓋彌彰。
「也不是什麼大事......我只是擔心官人,官人他......他也是關心則亂。」
「那火裡頭的,是裴老夫人的孫侄女兒,官人的表妹。官人那樣孝順的一個人,自然是沒辦法瞧著老夫人傷心難過。」
此話一出,周圍又靜了幾分。
眾人看向我的目光更同情了。
有人忍不住低語。
「可這火這麼大......」
我只當沒聽見,一心扮演好一個「望夫石」。
不知過了多久,裴景瑜終於出來了。
他形容潦倒。
後背被燒傷,右腿也瘸了。
聽說是在裡頭被房梁砸傷了腿。
幾個小廝找到他時,他正被困在牆角,動彈不得。
許淼則被他牢牢護在身下,身上披著我給他繡的那件濕了水的大氅,除了意識有些昏沉,竟是毫髮無傷。
小廝們要把他們倆都抬出來。
裴景瑜卻顧忌著男女大防,又想著自己從小習武,硬是咬著牙瘸著腿也要把許淼抱出來。
那叫一個堅韌不拔。
我一邊感嘆著裴景瑜這失了智的深情,一邊嚎啕著撲上前。
裴景瑜卻只顧著瞧懷裡的許淼。
明明已經快要昏厥,卻還是拉著她的手,叮囑我要給她找大夫。
那叫一個深情。
如果不是時間地點不對,我必然要好好替他們喝彩一番。
可我不能。
我只能哭得慌亂,哭得六神無主,哭得什麼事都不會做。
等到裴景瑜被尋來的大夫草草包紮了番,帶回宣德侯府時,迎接我的,便是裴老夫人的茶盞。
我後退了步。
「哐啷」一聲,茶盞在我腳邊炸開。
隨即而來的,是裴老夫人暴怒的聲音。
「程書意,你怎麼做我們裴家媳婦兒的?!景瑜他好端端地出去,怎麼回來就......」
「他要衝進去救火,你就不會攔著他些嗎?!」
......
4
又是這樣。
上輩子,我攔下了裴景瑜,裴老夫人為了和裴景瑜不生嫌隙,第一時間便跳出來指責我。
怪我攔著裴景瑜,害了她的「孫侄女」。
現在我沒攔著裴景瑜,她又怪我害了他。
我一句話沒說,撲通一聲跪下。
跟著我過來的謝嫻看不下去了。
「這事怎麼能怪書意呢?」
裴老夫人這才注意到有外人,忙住了嘴。
可繪春已經開始了。
她垂著頭,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「小聲辯解」。
「就是,老夫人這話也忒不講理了,是世子硬要衝進去救人的,為了救人還跟我們姑娘動起了手。」
「我們姑娘都被他推得摔傷了腿,這還要我們姑娘怎麼樣?!」
「更別說世子一出來就只顧著那什麼表姑娘,還同她拉拉扯扯......」
「那麼多人可都看著呢!不知道的還以為那表姑娘才是世子的髮妻。可真真是......好大一張臉!」
裴老夫人漲紅了臉。
她想求證,卻瞥見謝嫻帶著幾分嘲弄的神情,一下子噓了聲,只好斥道:「你一個丫鬟,這哪兒有你說話的份!」
而我適時以袖掩面,咬開了一早就藏在袖子裡的血包,氣弱聲嘶。
「繪春是我從程家帶過來的丫鬟,我自然會好好管教……就不勞祖母費心了……」
話到一半,一大口血落下。
在眾人的驚呼聲里,我滿意地暈倒在了繪春懷裡。
接著便是一陣雞飛狗跳。
我閉著眼。
心裡卻在笑。
亂吧,亂吧。
還有更亂的呢。
就比如......許淼的身孕。
如果不是我死後,裴景瑜說的話。
我可能永遠也想不到,許淼根本不是什麼裴家的表姑娘,而是他裴景瑜在西北認識的孤女。
是他的心上人。
他既不願在我剛進門未滿一年時便要納妾,打程家的臉,讓人議論他忘恩負義,又不願與他的心上人分離。
便以「表姑娘」的名頭將許淼接到了府里,與她私相授受、暗度陳倉,卻不想珠胎暗結。
一個借住在裴家的「表姑娘」。
一個侯府的男主人。
在國喪期間鬧出了人命。
這要是讓人知道了,還不知道得多熱鬧呢。
還有......
我想起我死後的第三年,裴景瑜南下巡查,偶遇了「僥倖大難不死」的許淼。
他幾乎是顫抖著身子把人擁進懷裡。
許淼也含著淚向他解釋,說她不是故意騙他,說她只是太苦了。
「我知裴郎待我極好,可我一介孤女,無名無分,夫人和老太太嫌惡我也是應當……」
「我只是捨不得我們的孩子……我既怕我保不住他,又怕保住了他,卻污了裴郎你的名聲,這才借著大火,將計就計……裴郎你不會怪我吧?」
說罷,又牽出了已經兩歲有餘的孩子……
至此,裴景瑜還有什麼話好說呢?!
他連想也沒想,就全盤接受了她的解釋。
完全忘了在這中間,因為他們而橫死的我。
不過也對。
那時的他並未真的失去什麼。
即便是心頭偶爾閃過的、對我的一絲愧疚,又哪裡抵得過久別重逢、死而復生的白月光呢?
只是......
不知這一世,裴景瑜知道這場大火是由許淼全盤設計後,又會是什麼樣的神情。
我等著瞧。
5
我「病」了。
「病」得來勢洶洶,下不了榻。
我躺在床上修生養息時,侯府里里外外都亂成了一鍋粥。
外嘛,宣德候府世子「英雄救美」
、「捨己為人」的光榮事跡早就傳遍了整個京城。
這京城裡但凡是有頭有臉些的人家,哪個不知道他裴景瑜為了一個無名無分的孤女鬧翻了天,對原配正妻動手,氣得正頭妻子吐血昏迷?!
這錦繡侯府里的膿包終於一點點顯露在眾人之下。
這內嘛......
裴景瑜的右腿徹底廢了,從大腿根部開始截肢。
其實一開始還沒有廢得那麼徹底的。
最開始傷的還沒那麼嚴重。
可裴景瑜偏要顧著男女大防,不肯讓人抬,硬是咬著牙靠人攙著也要自己把許淼帶出來。
那匆匆尋來的大夫醫術又「有限」,傷口沒有徹底清理乾淨,等回到侯府時,已經開始感染流膿了。
之後,便有大夫說裴景瑜的腿可能保不住了。
可裴老夫人偏偏不信。
她呵斥那大夫是庸醫,把人趕了出去,還發誓一定要找到最好的大夫為他孫兒療傷。
這一來二去又拖了幾天。
等她下定決心讓人給裴景瑜動刀子時,他的右腿已經壞死得越來越厲害,沒辦法,只能徹底截肢了。
許淼也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。
裴老夫人怨她是災星,不知廉恥禍害了自己孫子,對她橫挑眉毛豎挑眼。
就連在戰場上傷了身子,常年臥病在床的裴老侯爺,也被氣得要跳起來好好教訓教訓裴景瑜這不識大體的孽障,再把那不守規矩的「表姑娘」掃地出門。
可裴景瑜不讓。
他不僅不讓,還在能下地後的第二日,便破罐子破摔地要把許淼收房納妾。
他說許淼既是裴老夫人的「孫侄女」,又在老夫人身邊養過,怎麼著也該算個貴妾。
裴老夫人本想來知會我,讓我打點納妾事宜。
然而她剛一張口,繪春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,掐了把自己的大腿,涕淚直流。
「還請老夫人饒我們姑娘一條生路吧!奴婢是下人,您要打要罵沒關係,只是可憐我們家姑娘對世子一片痴心,世子出了事後便急火攻心、傷了身子,日日吃不下也睡不著……」
「世子要納妾我們姑娘定然是一百個支持的,可我們姑娘這身子……」
我接著斥她。
「胡鬧!」
「我既嫁進了裴家,那便是裴家婦,祖母讓我做什麼……哪怕是賠上了我這具身子,我都是無有不應的……」
然而話一說完,便咳得上氣不接下氣,手上的帕子也沾了血,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也無。
全是傅粉。
外頭的丫鬟婆子,還有我特意從外頭請的郎中,各個都伸長了脖子巴望著。
裴老夫人也嚇了一跳,忙端起床邊的湯藥,裝模作樣要喂我喝。
我手一個哆嗦,滾燙的藥汁灑了她一身。
6
我這一病就病了一個多月。
這一個多月里,我只見過裴景瑜一次。
他被人推著輪椅,領著許淼來給我敬妾室茶。
我「妝發未梳」、「病容潦倒」,他還一副生怕我吃了許淼的模樣。
「書意,我與淼淼的事是我對不住你,可如今淼淼既已入府,你又我的正頭大娘子,便要有容人之量。淼淼她性情柔弱,你莫要薄待了她。」
許淼則撲通一聲跪下。
她雙眼含淚,嗓音如黃鸝般嬌軟。
「大娘子,我知道大娘子原就不喜我,如今更是怨我和裴郎私相授受,壞了侯府的顏面,可我與裴郎是真心相愛......」
「淼淼不敢求大娘子什麼,淼淼只願大娘子能容我方寸之地,讓我能陪在裴郎身邊,為此,淼淼就算死了也甘願!」
——好一口濃茶。
繪春在我旁邊氣得發抖。
我卻什麼也沒說,只抹著眼淚靜靜把許淼扶了起來。
然後在「病癒」以後,第一時間圍了許淼的院子。
「大娘子這是做什麼?」
她滿臉輕視。
這些日子,她被我慣得很好。
我「謹記」裴景瑜的話,吩咐下頭給她最好的吃穿用度,加上我身子「疲懶」,這麼多天以來,竟沒有一個人催過她請安問候。
如今,她朱紅錦衣,嵌寶金飾,華光璀璨,而我一襲素衣。
瞧起來,她倒更像這房裡的大娘子,而我像個備受欺負的無寵小妾。
我從袖子裡掏出一匣子,狠狠朝她擲去。
「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!」
「若不是今兒劉媽媽在你院子外頭撿到了,我竟不知你竟有這麼大的本事……」
匣子擦過額角,劃出一道血痕。
匣子裡,一男一女赤赤條條。
她只看了一眼便白了臉。
她大喊:「不!這不是我的,你這是汙衊!」
——我當然知道這是汙衊。
可那又怎麼樣。
只要今兒劉媽媽從她屋子裡搜出來了「真的」,這東西不是她的也是她的了。
更何況我要的也不是這個。
我二話沒說便讓人把她按在了地上,要好好教教她規矩。
旁邊,幾個婆子拿著竹批虎視眈眈。
許淼徹底慌了神。
「誰敢打我!我是世子的愛妾,你們誰敢打我!」
竹批落在她背上。
她尖叫一聲。
「不!你們不能打我!我懷了世子的孩子!」
等的就是這一句。
我忙站起身,「驚慌」、「落魄」又「不可置信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