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命人殺了那逼婚的女人,誰知屬下拿刀出去,卻端回一盆香噴噴的炸小魚,嘴邊還殘留著可疑的碎屑。
對此他怒不可遏:「我叫你提頭來見,你給我提盆小魚?」
「不、不是,是小人過去的時候,她剛炸了一鍋小魚乾,叫我先端來給您吃。」
屬下結結巴巴道:「她還讓我給您帶句話。」
「什麼話?」
「炸、炸小魚要趁熱吃。」
「...........」
對上他逐漸微妙的神色,屬下小聲試探:「那,人還殺嗎?」
許久,才聽對方輕咳一聲。
「.........再等幾天。」
(一)
我苦等瞿晃三年,卻等來了一封休書。
口信遞到的時候,我還在給他臥病在床的老母擦身,三月正值倒春寒,我卻累得汗流浹背,手抖得幾乎接不住侍從遞來的薄薄絹書。
「夫主在哪裡?」
「郎君已至前廳。」
我嘆口氣,將手裡濕漉漉的毛巾放下,捋一捋兩鬢亂髮。
「好,我同你去。」
瞿氏乃上京望族,胡羯南下,大批北方士族逃難至滁州,一路被流匪劫了一輪又一輪,早已榨不出一丁點水分。
若說主家財力豐厚,落戶滁州還能勉強保住體面,那麼幾個旁支就不免凋零的凋零,破落的破落。
若不是這個原因,身為旁支嫡子的瞿晃也不會娶我。
為迎合時下審美,男子大多剃面傅粉,腰身約素,以取行走時大袖飄飄的清逸之感,瞿晃天生秀出,姿容昳美,出口則錦繡華章,坐臥則絲竹不離。
在上京時,便有「雲山鶴」之美稱。
如此美名一秀鶴,卻墜入賤戶女子之手,只比庶人好不了多少 ,心有不甘也尋常。
至今都記得,當時他立於破敗的宅院中央,便如珠玉在瓦礫之間。
如今三年過去了,更大的變化也不過是那件半舊大袖不見了,換成一掛雍容華貴的白鶴雪氅。
人還是那個人,清臒俊秀。
神還是那個神,雅致出塵。
看來,這三年他於北方鑽營,可謂大有所獲。
(二)
此刻,我手持休書,穿過曲折石廊,水影花梢,前方便是我那從未親近過的夫主。
對方站在石階上,一雙眼往我滿是裂口凍瘡的手面上一掃,神色不虞。
「我的意思,你可知了?」
「我知,只是還有一事不明。」
「何事不明?」
「你我雖未圓房,但也算正經夫妻,夫主休我,可有理由?」
瞿晃不耐煩道:「休便是休,要什麼理由?」
我雙手一曲,恭恭敬敬將一雙生滿了凍瘡的手攤在他眼下:「夫主,你瞿府窮得買不起丫鬟僕婦,還要主母親自下堂料理家務,我來了三年,未有一日清閒。」
「因此,夫主絕不可以懶惰休我。」
「........」
「其二,郎君久久未歸,婆母思念成疾,臥病已有三載,每日皆是我擦洗翻身,照顧飯食。因此,夫主絕不可以不順高堂休我。」
「其三,郎君成婚當日即遠赴鄴北,此去經年,我仍是在室之身,因此,夫主絕不可以淫妒、無子休我。」
許是聽我提到了婆母,瞿晃面色略有和緩。
這之後,他眼波微瀾,仿佛在看一件毫無溫度的死物:「江愁予,我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齒。」
我低垂著頭:「我知自己門第太低,不堪與郎君相配,也無顏盤桓瞿家。」
「可我未對不起你瞿家一日,你發了這休書,我便成了棄婦,往後再嫁恐有齟齬。」
「哦,原是怕影響再嫁。」
瞿晃站在原地,有一瞬間出神。
夏日頗長,天光曖昧,中庭到了晌午時分,只剩下讓人錯覺耳鳴的簌簌風聲穿廊而過,眼見對方拂落目光,仿佛拂落一粒塵埃。
「六爻,拿紙筆來。」
話,是對身後的長隨說的。
長隨取來一套文墨,瞿晃當著我面即興揮灑,不一會,一份墨跡淋漓的陳情便躍然紙上。
之後,他朝我招手:「你來,在此處按下指戳。」
「我不知這是何物,怎可隨便按戳?」
瞿晃冷笑一聲:「笑話,我會誑你?」
我迎頭反駁:「當年你母親聘我時,也沒說你日後會休我。」
對方一怔,終是忍了口氣。
那長隨見他沉默不語,便舉起那張文絹,朗聲念道:「瞿氏子晃,於觀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,惜乎門第錯落,有恩無愛,終成怨偶,今請相離。願娘子相離之後,重梳蟬鬢,美掃娥眉,巧呈窈窕之姿,選聘高官之主。解怨釋結,更莫相憎,一別兩寬,各生歡喜。」
念罷,此人笑道:「夫人放心,郎主已改了和離書。」
我點點頭。
按下指戳後,我又朝他行了個女禮:「還請瞿郎君寬恕則個,我去屋裡將嫁妝收拾出來,以備再嫁。」
「再嫁...........你!」
瞿晃閉了閉眼,看那神色,似嫌惡我淺薄,又不好拉下臉與我計較。
「.........速去,速走!」
(三)
在瞿晃冷淡的眼光里,我帶上自己陪嫁的兩名長工,屋前屋後地收拾了半天,直到怨鳥西啼,薄暮透窗,統共收拾出了四個紅皮大箱子,陸陸續續抬到了門口。
走之前,還不忘朝他躬身行禮。
「郎君,多謝照拂。」
對方輕輕點頭。
兩名長工忿忿然:「女郎!左右已經和離,你又何必卑躬屈膝?!」
這兩人作為我的陪嫁,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餅店子裡忙活,入夜還要回瞿家砍柴挑水,即便如此,也不免和我一樣,落得個被人掃地出門的下場。
見他們個個怒形於色,恨不能衝上前理論,我心中愧疚:「苦了你們了。」
聞言,兩人連連抱拳:「我等本是庶人,辛苦是分內應當。」
「可女郎身為主母,這日日辛苦我們是看在眼裡的,他瞿晃發達了便休妻下堂,哪有這樣的道理!」
另一人在旁邊幫腔:「是啊女郎,我們不如一紙訴狀遞到本家,端看瞿家主怎麼說!」
我擺擺手,一言不發,只抬頭望向院中那顆高大的酸棗樹。
昨日在夢裡,我並未接下休書,而是風風火火一路鬧到瞿氏主家,將瞿晃無由棄婦的醜事攪得滿城皆知。
再然後,我便被活活弔死在了這顆樹上。
(四)
傍晚,我帶著長工和嫁妝箱子回到位於滁州城北的牛尾巷。
我阿耶得了消息,早早便在巷口張望,見他面容溝壑,霜雪滿頭,枯朽的身子在風中不住打著寒顫,我不由得滿心羞慚:「阿耶,女兒不孝,給您丟臉了。」
對此,我阿耶唯有長長一聲太息。
兩名長工幫我將箱子抬進出嫁前的閨房,房中一應布置如常,窗前一面明鏡,微染塵埃。
我攬鏡自照,卻驚見脖子上一圈深深紅痕!
是耶,非耶?
真耶?幻耶?
只是不知,這到底是我自己無意中撓的,還是夢中吊在那樹下.........
來不及多想,我到櫃中翻出一個羊皮圍脖將將擋住傷處,便換了一身短衣去店裡做活。
距巷口不遠的一爿菽餅店子,便是我們父女二人的生計,此刻門口堆滿了熱氣騰騰的滾燙菽豆,而我阿耶正彎腰在盆前翻攪,脊背躬曲,單薄如一把殘弓。
哀哀父母,生我劬勞........
我鼻尖酸澀,忙蹲到他身旁幫忙。
不知何時,雲中落下酥雨,前方鳴聲清越,緩緩行來一輛銀頂垂緯馬車。
這車裝飾豪奢,精美異常,前後隨扈眾多,迤邐足有百米。
香風數里,絲竹靡靡。
路旁早已擠滿了圍觀的庶人,我忙累了,便駐足門口休息,那車裡忽然走下一名中年人,面白無須,聲音尖利。
「請問女郎,瞿家往哪裡走?」
「瞿氏主家居於城東,旁支居於城西。」
「多謝。」
那人道了謝,便施施然回去車列。
天有微雨,越發淒寒。
我呆呆地注目那遠去的車列良久,直到冷雨打濕了衣襟,一連打了數個噴嚏,才急忙往回走。
身後,幾名庶人低聲議論,仿佛在懼怕著什麼。
「那便是文昭縣主車駕?公主出行也不過如此了!」
「不過是貴妃侄女,好大派頭........」
「噓!這也敢說,你們不要命了!」
(五)
入夜,我見老父連連打盹,便讓他回家,他卻搖頭:「怪只怪你嫁妝微薄,才叫瞿家看你不起,我這店子多開一會,就多點錢帛.......」
我不聽他嘮叨,強行讓阿二送他回家,只帶著一個夥計阿大繼續看店。
夜漸漸深了。
我去灶上煮了一鍋水引,正端在桌邊吃著,便見對面長街踽踽行來一瘦長人影。
這人很奇怪,兜頭包著一張髒兮兮的布巾,拖著條腿,高高低低地站著,也不說話,就直勾勾地盯著我碗里晃動的麵湯看。
我和阿耶開著這樣的店子,窮困潦倒的人見得不少,見他盯著麵湯不說話,便去灶上盛了稠稠的一大碗,端到對方鼻子底下:「拿去。」
「只有一碗,吃完便走吧。」
那人一雙幽涼的眸子不作聲地盯著我,直盯得我脊背發寒。
不過,他到底是接下了。
連聲謝也未說,便端著碗窸窸窣窣地吃起來。
我喝完麵湯,正要招呼阿大關店,就見門口又來了人。
還是不久前在街上見過的。
此人一身緇衣,站在廊下仿佛融入了黑暗,他直直地打量我許久,忽地嘴唇翕動,聲音尖細。
「如此佳人,委實可惜。」
可惜,可惜什麼?
見他行為怪異,阿大朝我使了個顏色,便主動上前招呼:「客人,是否要買菽餅?」
見他擋在中間,那人忽然抽出一把短匕,當胸便是一刺!
只聽一聲慘叫,阿大應聲而仆!
事發突然,我驚駭大叫:「你,你是何人?!」
「送你走的人。」
對方說著,自袖中掏出一卷白綾:「只怪你命不好,誰叫你活著,惹得小君不快呢。」
見他手執綾布越走越近,我脖子上的傷口再一次劇痛起來,只能捂著脖頸後退:「別,別過來..........」
我徒勞將手頭的湯勺、陶碗、筷子丟過去,卻只換來對方漫不經心的嘲弄:「放心,奴婢會給你留個全屍的.........」
話音未落,他身後忽然出現一道高大的黑影!
白光一閃,幾乎在同時,面前人的脖頸處出現了一道蔓延的紅線。
一刀梟首!
因為去勢太急,那頭顱甚至直接拋到了灶鍋里!
目睹全程的我,早已嚇得跌坐在地!
此際,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頭臉俱裹著破布的怪人收起闊刀,一對深幽眼睛隱在黑暗中,如某種冷血獸類冰冷的雙瞳。
「一飯之恩,我已還了。」
(六)
深夜寂寂,長刀滴血。
那人正收刀入鞘,忽然便悶哼一聲,身形踉蹌。
我顫聲問:「義、義士,你如何了?」
他見我欲上前,厲喝一聲:「別過來!」
我不敢觸他霉頭,只遠遠縮在灶下,只是他身形搖擺,步履踽踽,還沒走上幾步,便一頭栽倒在泥水裡!
「義士?!」
我強忍恐懼,上前撥開了那張骯髒的面巾,將手伸到對方鼻下試探,卻發現走息如遊絲,顯然奄奄一息,行將瀕死。
不遠處,阿大早已是涼透了。
萬萬沒想到,不到一盞香的時間,我便要收上幾個人的屍,一時有些恍惚。
再看灶上,一顆頭顱尚在熱湯里沉浮,我漸漸反應過來,咬牙將那顆頭撈出,灶中血水潑入草叢,這之後又將兩具沉重的屍體拖到店子深處,用稻草掩蓋。
做完這一切後,我定了定心神,吹熄燈火,將大門帘幕放下,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。
(七)
回到家中,阿二正在檐下編筐,見我肩扛一人氣喘吁吁地進了門,他連忙放下手裡活計,上前幫忙:「女郎,這是何人?」
「我也不知!」
說話間,此人已被安置在庭前的空地上,借著四周燈火,恍惚能看出是個年輕男人。
阿二從井邊挑了桶水,我取來剪刀,剪開對方身上那破蔽的纏布,除下他腿上血漬斑駁的布料,看清那傷口的同時,卻被惡臭熏到連連乾噦。
阿二見狀,連忙將那塊爛布蓋了回去。
「女郎,這是哪來的人?傷得這麼重,定然是活不了了!」
我一無所知,只能搖頭。
這之後,我們給地上的人做了簡單擦洗。
這一擦,便如泥漿俱下,現出下面金身,大片蒼白肌膚漸漸披露,只見那骨相流麗,眉是眉,眼是眼,眉長鮮翠,睫濃似羽,在瞼下投下一道淡淡陰影。
瞿晃已經少有的昳美,單論容貌,此人還在其上!
我只掃了一眼,便移開目光,不敢再看。
(八)
翌日醒來,天光早已大亮。
我見大門軒敞,心下頓時一緊:「我阿耶呢?」
阿二正站在井軲轆旁提水,聞言回道:「主人已去了店裡。」
我急忙出門,穿過牛尾巷,老遠便見我阿耶當壚賣餅,鼻尖凍得通紅,見我來了,忙端了水引給我吃。
我一看那灶里翻滾著的雪白水引,喉頭頓時一陣涌動,只擺了擺手便蹩進店裡。
幸而我阿耶老眼昏花,沒發現稻草深處的屍體,算是不幸中的大幸。
盯著那稻草稀疏處露出的一角玄色布料,我忽然便想起了昨日那香風數里的車駕。
再回憶起那隊離去的方向,赫然便是城西瞿家........
思前想後,一顆心猛然墜入谷底。
「女兒!」
「女兒!」
聽老父在外連喚數聲,我猛地驚醒,連忙返身出去,卻見門口停著一高大馬車,御者面白微胖,正是六爻。
對方見了我,立時滿面堆笑:「夫人。」
我不為所動:「哪裡有夫人?」
我老父在一旁,看我們說話打機鋒,愁得連連撫掌。
對方見我冷淡,反倒愈加客氣:「夫人莫怪,郎主知你生計艱難,特遣我送些錢物來。」
說罷,他轉身到車上,搬來一個小筐。
那小筐用紅布蓋著,掀開來看,卻是滿滿一筐鑄錢!
觀他神情作為,不似作偽,我疑惑了——昨夜那小君要殺我,翌日瞿晃卻來給我送錢,難不成,他對此事並不知情?!
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,面上卻一片麻木:「貴府上,早已迎來新的主母了吧?」
「女郎怎知.........」
見我神色譏誚,六爻情知失言,訕笑道:「郎主雖已有了新妻,但並未將您全拋腦後........」
聞言,我冷笑道:「是麼?」
見那少年恭謹應是,我搖搖頭:「此事不難,你幫我帶個東西回去,他的心意我自然知曉。」
「任憑夫人吩咐。」
見人始終客氣,我將他帶到角落,一腳踢散面前堆垛的稻草,只在瞬間,一顆腫脹發白的頭顱應聲滾出!
對方盯著頭顱,瞪大眼睛,口中呵呵連聲,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!
我從身後按住他肩膀,許是撕破了臉皮,心中竟有種奇異的平靜。
「這顆頭,我要你一同帶去瞿家。」
(九)
六爻離開以後,我去街上買了口薄棺。
阿二親手埋葬了自己的嫡親兄弟,止不住眼淚長流:「女郎,這事難不成就這麼算了?」
我麻木道:「自然不會算了,畢竟你和我,還有阿耶都還活著。」
阿二聞言,神色驚惶:「若不然,我們逃吧?」
我搖搖頭:「逃又能逃去哪裡?阿耶年紀大了,近些日子說話、走路皆不靈便,如今四處都在打仗,出城是不實際的。」
事實上,因六爻曖昧的態度,我心中仍企盼著瞿晃施救,期盼他溫柔的一絲可能。
此刻,也唯有等他表態。
這一等,便等到了落日西垂,一縷夕陽墜落,在半開的窗欞外浮沉無定,中庭無一絲風聲,清寂如死。
我在風裡坐了許久,直到太陽即將落山,遠處鐸鐸駛來一輛熟悉的馬車,便如絕處逢生,心生喜悅。
下一刻,車駕上御者掀了面巾,卻依然是六爻。
見我面露失望,六爻勸道::「郎主來不了,自然有他的苦衷。」
「是麼。」
沉默許久,我低聲問道:「那頭顱,他看到了?」
那宦人是縣主近臣,想必瞿晃是識得的。
六爻點頭:「看到了,不過郎主說了,小君向來大度,又怎會做出此事?定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張,以後絕不會了。」
「..........」
我知道他口中的「小君」
,便是新夫人文昭縣主,頓時心如死灰。
見我神情慘澹,六爻連忙補充:「不過郎主還說了,他剛在瞿氏本家請了宅子,可贈予您居住,也會時不時地去看望您...........」
我懂了,瞿晃這是要我在本家避禍,縣主投鼠忌器,便不敢明目張胆地殺人。
這恐怕已是他能做的極限了。
我心下諷刺,忍不住嘲道:「他這是要將我養在外室?」
「夫人........」
「也是叫我顛倒人倫,由妻變妾,是麼?」
對我隱含淚意的怒斥,六爻深深嘆氣:「夫人勿怪。」
「須知,郎主亦是身不由己。」
(十一)
事實上,真正身不由己的人是我。
翌日,在六爻的幫助下,我帶著阿耶、阿二、和那不知名的男子搬進了瞿晃的外宅。
此後數個長夜,我心中屈辱不勝,幾乎日日睜眼,以淚洗面到天明。
而我阿耶因店裡死了人,嚇得不敢再去,整日神思驚惶,漸至臥病在床,昏睡不醒。
狀態越來越差的,還有那陌生男人。
那日,我丟掉他的血衣,從中掉出一個碧綠玉玨,上書一個「垂」字。
那玉溫潤碧透,雕工精美,一瞧便是貴物。
此人必有來頭。
我去翻看過他腿上傷口,不僅深可見骨,且四周都已潰爛,換做旁人恐怕早已死了百次,他卻依然吊著一口氣。
只是那傷口再爛下去,這腿就要保不住了。
這人救我一命,也算我恩人,左思右想下,我尋了些蜂糖放在陽光下,任蠅蟲叮了數天,上面很快浮了一層白花花的蛆卵。
怕對方醒來掙扎,我用繩索將其四肢牢牢捆住,之後取來一根筷子,將那蜜糖中的蟲卵一粒粒挑到潰爛之處。
正挑得滿頭大汗,榻上人忽然一顫。
我抬頭,只見昏暗天光里,兩隻碧泠泠的眼珠子盯住了我,未料他這麼快醒來,我腦中一瞬空白。
只見對方瞬也不瞬地盯著我手上之物,聲如厲梟,嘶啞至極。
「這是何物?」
我沉默許久,忍不住小聲道。
「.......是蛆。」
(十二)
對方聞言,雙目瞠大。
「你,你竟敢如此辱我!」
我本想解釋一二,卻在下一刻對上了那冰冷眼神,瞬間興致索然。
「我辱你了,又如何?」
說罷,我不顧對方可怖的臉色,用棉布層層裹住那條腫脹的傷腿,唇角勾起,一臉無謂:「你要如那宦人一般,也將我一刀梟首?」
「.......」
牙床羅帳中,此人面容如雪,烏髮碧眼,臉畔沾了點點鮮紅血漬,越發襯得膚色透白,瞳色殊異。
近距離觀摩如此美色,頗有些驚心動魄。
我漸漸不敢看他,只含糊道:「那死法倒是痛快,我等著你,可別叫我等太久。」
說不得沒多久,我已死在那文昭縣主手裡了!
這麼想著,我愈發心灰意冷。
眼見天色漸黑,我提著斧子去到院外的小河畔。
正埋頭斫著樹皮,只見不遠處吹吹打打,樂聲嘹亮,卻是行來了一列蜿蜒奇長的迎親隊伍,走了許久都沒走完。
再看那兩旁頭戴紅花,身穿紅袍的少年郎君,竟然足有數十人之多!
「聽說今日城西發嫁的女郎足有百人,連未及笄的都配出去了!」
「唉,能嫁出去便算好的了!」
此刻道旁樹下,擠擠挨挨站滿了看熱鬧的庶人,有幾個知道內情的,便也壓低了聲音絮絮議論。
「聖人年已古稀,怎會忽然又要選秀女入宮?莫非是那西貴妃容光不再了?」
「喝!怎麼會!那可是我大鄴第一美人!」
「不過我聽人說,聖人南下,一路上不耐顛簸,情況早不妙了........」
然而他話沒說完,便被旁邊的婦人一掌拍在頭上,灰溜溜地閉了嘴。
我站在人群中聽了一耳朵,見天色漸漸黑沉,便匆匆歸宅。
今日收穫頗豐,我將斫下的柳樹皮細細洗凈,放到鍋里熬煮,直到一大鍋水熬成淺淺一汪汁,才用小碗盛了,使阿二端到屋裡去。
孰料不到一息,阿二便將那碗灰綠色湯水原樣端了出來,臉色青白,唇皮哆嗦:「女郎,我,我能不送嗎?」
「怎麼?」
「他說敢過去就殺了我........」
「.......」
(十三)
數日後,深夜。
大門再次被篤篤拍響,隔著門縫,隱約能看一張嚴肅面孔,卻是瞿晃的長隨六爻。
「這麼晚了,有何事?」
對方壓低聲音:「夫人,你快逃吧!」
「什麼?」
「聖人在各地選秀女入宮,郎主剛去鄴北,縣主便在名冊上寫了您,我只好趁夜來報信!」
我聞言驚呆:「可我是嫁過了人的!」
六爻連連搖頭:「那些宦人可不管這些!最多明日,他們定會來的!」
我明白了,文昭縣主又出殺招了。
她已打定主意獨占丈夫,不能叫我死,卻有一萬種法子叫我生不如死。
恍惚間,一顆心如在冰水中浮沉。
冰冷之後是蒼涼,蒼涼之後便是刻骨的怨恨,正是這怨恨迸濺出一點火星,漸漸自頹敗中生出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勇氣。
「六爻,你跟著瞿晃做事,定然通些文墨吧?」
他點點頭:「那是自然!」
我站在原地,思前想後,終是下了門閂,將人迎進來說話。
「我有法子脫身,還需你幫忙!」
(十四)
送走六爻後,我去廚房做了碗肉羹,熱騰騰地端進了房裡。
甫一進屋,兩道碧烏目光將我盯住,我假裝沒看見,站在榻前柔聲道:「餓了嗎?」
對方不知我葫蘆里賣的什麼藥,唇線緊抿,當著他面,我自己勺了兩口吃了,這才端到他面前:「放心,沒有毒的。」
這人凝目我半晌,終於張唇吃了一口肉羹,我用湯匙輕輕攪動湯水,頓時芬芳撲鼻,肉香四溢。
「還想吃嗎?」
「.........」
「想吃,就把這個按了。」
見他目露不屑,我拿出一張寫滿了墨字的文書:怕他看不清楚,還將那張紙湊到近前:「放心吧,不是什麼賣身契。」
「不過婚契而已。」
對方眼皮怠合,輕蔑一笑:「你休想。」
我不置可否,只將肉羹放在榻邊,之後便坐到妝奩旁細細梳妝。
花鈿, 螺黛,描紅,口脂,每一步都一絲不茍、無比細緻地進行。
嚴妝既罷,攬鏡自照,鏡中人長眉連娟,雙目朦朧,一頭烏髮如雲鴉堆肩,說不出的清媚嫵艷。
當年瞿晃瞧不上我,差點當庭撕毀庚契,卻在看了我一眼後改了主意,將我迎進了門。
可見,一張好皮囊確然有用。
身後,那男子凝眉看我。
我不說話,而是輕解衣衫,一件件地,慢條斯理地換上絹紗般的褻衣,繡著鴛鴦的紅色羅裙,華美光艷的百子披帛.......
時隔三年,我再次穿上了那件嫁衣。
見我一身鮮艷,對方似有所悟,啞聲嘲弄:「夫人,若只求春宵一度,又何必捆著我?」
因為頗有姿色,我未出閣時,也曾被不少士族郎君狂熱求取。
可此人淡淡睨我,眼中並無欲色。
我盡心打扮卻毫無收穫,大感挫敗:「不行,不能放了你。」
「我現在需要一個男人,是以不嫌你一身重傷,你也莫嫌我門第低下。」
「呵,倒是不挑。」
對方躺在榻上,面容清貴蒼白,如琢如磨,透著一股堪比皇權富貴人士的慵懶,又有種桀驁不馴的意味。
「若我傷重不治,明日就死了呢?」
「放心,我不做棄婦,也不做寡婦。」
我輕撫對方傷腿,輕聲道:「這腿若繼續爛下去,我便鋸了它,寧叫你做瘸子,也不會讓你死了。」
「你........」
忽地,門口傳來砰砰拍打聲,卻是阿二在焦急喊門:「女郎!門外來了不少宦人,說要接你進宮!」
「你先拖著!」
說罷,我扯了頭上金冠,脫了外衫便爬去榻上,抓住對方食指一咬,一個血淋淋的指印便摁在了婚書上!
「你!大膽!」
對方猝不及防被我得手,怒目而向,眉眼間暈著一股紅意,俊得不像人了。
下一刻,我已經撫到他鬢髮上,指尖扯住小冠,輕輕一拽,長長的烏髮披泄。
「勞煩了,借你身子一用。」
(十五)
之前慌慌張張為這人擦身,倒沒注意他脫衣時的模樣,原來腰瘦腿長,肌肉堅硬,趴上去像一塊滾燙的石頭。
正猶豫著如何下手,只見對方挑眉一笑,只聞裂帛數聲,令人齒寒。
「下次再綁人,夫人記得綁牢些!」
我大駭之下,已被反客為主!
窗外人影晃動,下一刻,房門便被人從外面踹開!
見榻上男女糾纏得難捨難分,幾名宮裝打扮的人面面相覷,連忙退出門外,張口便罵。
「怎麼回事?這女子已許了人,卻為何登記在冊?」
「小人也不知.........」
「滾蛋!紅丹煉的是處子血,出了差池,你我都要人頭落地!」
此時,男人動作停下,似在仔細聆聽,我迅速推開他,下床披衣,又狠掐自己幾把,逼出漣漣淚水。
「你們是什麼人,怎的夜闖我家?」
許是我色厲內荏的樣子有幾分可笑,當先那幾名宦人打量我兩眼,不約而同嘴角輕揚。
「瞧這一身玉膚,杏臉搓酥,如此勾人的小婦人,不進宮伴駕真是可惜了。」
我連忙跪下磕頭:「小女子與夫主結契已久,不過蒲柳之身,又怎敢進宮污聖人的眼?」
見那宦人沉吟,另一人冷道:「你的婚契呢?」
「若無婚契,是真是假........拉去宮門一驗便知。」
我連忙折回房裡取文書,卻見榻上人坐著,一雙眼似笑非笑地望著我,我只當沒看到。
這之後,幾人將墨紙拿在手上,映著宮燈細細甄別。
「丁垂?」
我跪在地上,眉眼低垂:「是,我夫主從北方逃難而來,名喚丁垂。」
丁,不是滁州本地姓氏,一時半會定然追查不到。
為了佐證,我從腰間解下那枚玉玨,遞到那為首的宦官手上,對方摩挲玉玨,雙眉緊蹙,似欲言又止。
我見他猶豫,連連磕頭:「大人如不棄,小女子願自贖自身,只求與夫主長相廝守!」
幸而,瞿晃送來的那筐鑄錢還在床底。
我將錢抱到門外,眾人見了頗有意動,目光閃爍,議論紛紛:「不知誰錄的冊,許是訛誤也不一定。」
「左右多她一個不多,少她一個不少.........」
「是也,是也!」
幾名宦人合計半晌,再回頭看我時,眼光已然和善許多。
「既是訛誤,那我等便刪了女郎名姓,只當從沒來過。」
聞言我心頭一松,幾乎喜極而泣。
只見眾人抱著錢筐即將離開,我忽然想起了那枚玉,小聲問道:「大人,我的玉玨.......」
「嗯?」
一開口,我就後悔了,只能細聲補救:「那,那是我夫主下的聘禮。」
為首的宦官嘴角一撇,掏出玉玨注目良久,卻沒有還給我的意思:「這東西,總感覺在哪裡見過.........」
旁人聞言嘲道:「此處窮鄉僻壤,能有什麼大人物?」
「說的也是。」
那人點點頭,依舊將玉收回懷裡,臨行前還回過身,朝我投來富含深意的一瞥。
「小娘子福大命大。」
(十六)
回到房中,我攬鏡自照,只見鏡中人香汗淋漓,滿面淚水,唇上胭脂都已被吃盡,心下頓時蔓延開無盡的羞辱。
身後傳來一陣啞音:「將我用完就丟,是否有些過於絕情了?」
「你待如何?」
「.........」
我坐在銅鏡前,用清水將殘妝漸漸洗凈,自嘲一笑:「呵,他欺我,你也欺我!」
「『他』是誰?」
「你不需要知道。」我回過身,用一雙桃子般紅腫的雙目惡狠狠地盯著他:「你只需安安分分待在這個院子裡,做我江愁予的男人。」
「你瘸了,我養你吃喝,你死了,我為你收屍!」
對方嗤了一聲:「若我不願呢?」
「無需你願,左右那條腿已經爛到根了,你儘管走,我不攔你。」
「........」
眼見對方面無表情地拂落目光,仿佛拂落一粒塵埃,我的心毫無波動。
畢竟這般將我視作塵芥的人,他不是第一個。
(十七)
一場風波,就此平息。
我知道,這平靜也是暫時的。
也許我該離開滁州,帶著阿耶躲去其他地方,但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我們幾個老弱婦孺,又能逃到哪裡去?
數日後,我帶著斧頭,依舊去河邊斫樹皮。
晨光耗了泰半,迎面忽然走來一男子。
此人身材魁偉,頭裹面巾,只露出一雙黑幽幽的眼睛,氣質與某人頗為類似。
「這位女郎,可曾於附近見過一位身材高大,腰配彎刀的男子?」
「.........未曾見過。」
我一口回絕了,繼續斫我的樹皮,沒過多久,河邊又來了一人,同樣的打扮,同樣的說辭。
我冷冷回道:「剛才已有人問過了,沒有!」
然而那人走出幾步,卻又回頭,從袖中掏出一枚令人眼熟的玉佩:「女郎可有見過持有此物的人?」
「此物便是在這附近發現,是我主人貼身之物。」
我一言不發,拎著鋤頭便往家趕,那兩人對視一眼,遠遠跟在了我身後。
也罷。
我背起柳樹筐,嘆了口氣:「你們跟我來吧。」
回到瞿宅,兩名男子進了那間屋子,便撲通一聲跪下了。
我替他們掩上門,便去廚房做活。
阿二今晨剛撈了一網籽魚,活鮮活跳地養在大缸里,我撈了些起來,洗凈肚腸,裹上面糠丟去鍋里炸。
剛炸好一盆,便見前方陰影一閃,卻是那跟我回家的男子,雙手藏於後背,正直勾勾地盯著我。
「嚇我一跳!」
我拍拍心口,將那盆小魚端給他:「拿去給你主人吃吧,你們也一起吃。」
「..........」
見對方直愣愣地盯著那盆魚,我捏起一條湊到他鼻下:「你聞聞,鮮不鮮?」
「..........鮮。」
猶豫片刻之後,此人默默端走了魚。
面色頗為奇怪。
我沒有多想,又炸了一盆魚送給臥病在床的阿耶,卻不知院子的另一頭,有人正對著那盆酥炸小魚大發雷霆。
「殺硯,那女子已解決了?」
「...........沒。」
「所以,我叫你殺人,你給我端盆魚?」
「不、不是,是那女郎剛炸了一鍋小魚乾,叫我端來給您吃的。」
「...........」
另一人見狀,小心翼翼地問道: 「要不您先吃魚?」
「是啊,炸小魚趁熱吃,眉毛都鮮掉了!!」
「閉嘴!」
頓時,房中一片死寂。
一人戰戰兢兢地問:「郎主,那、那女郎還殺嗎??」
許久,方聽那粗啞聲音冷道。
「.........那就過幾天再殺。」
(十九)
翌日。
兩名男子帶回一個老叟,看穿著打扮,似乎是位扁鵲。
我端著碗熬好的柳樹汁站在門口,正猶豫要不要進去,一人眼疾手快地過來,劈手奪走我手中的碗,嗅了氣味,面色一變。
「你日日給郎主喝的,就是這種東西?」
「是。」我面無表情:「樹皮煮水,每日一碗,他來了多久,便喝了多久。」
「你!」
男子手按劍上,正要發難,便聽裡面傳來一老叟聲音:「門外何人?」
見我默然不語,這男子將我一搡,狠狠搡進屋子裡!
屋內,那人烏髮垂地,躺於榻上,燈火耀得我眼前晃動,瞧見他一雙碧眼,心下頓時一顫。
老叟一層層揭開那腿上絹布,口裡嘖嘖稱奇:「蛆蟲清創,以化腐肉,此法古已有之。老朽一向以為傳言駭人聽聞,不意今日竟見到了!」
說著,他將那傷處不停扭動的胖大蛆蟲挑了,一一丟進身旁銅盆,那捧盆男子低頭看著,面如土色。
見我默默站在牆角,對方瞧我一眼,神情和藹:「這位女郎,可知醫者是哪位大城扁鵲?」
我低著頭,忍不住面上發燒:「不是旁人,正是小女子。」
老叟聞言,眉頭一挑:「你這小女郎膽子倒大,不是你的功勞也敢冒領?」
「不過誤打誤撞罷了,談不上功勞。」
話音未落,一屋子的人都鬨笑起來。
只除了那榻上的人。
我低著頭,辛苦避讓著對方犀利的凝視,卻見那老叟上前端走了樹皮水,蘸了點在嘴裡,神情驚異:「這是...........」
「無甚尋常,不過是柳樹皮熬的水。」
我話音未落,兩名侍從頓時七情上臉:「你這毒婦!」
「竟敢這般對待郎主!」
還待再說,卻被他的主人喝止。
「殺硯,住口!」
那名叫殺硯的男子聞言閉嘴,只用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我,那老叟見狀,連忙伸手調停:「哎,此法對症,女郎並無壞心。」
又轉頭瞧我:「可你不過一小小女郎,是從何處知曉用蛆蟲清創化癰,又用柳樹皮祛風止癢的呢? 」
我見他態度和藹,便也據實以告:「我外祖曾是良醫,小時候見過幾次。」
「原來如此。」
老叟聽得連連點頭,轉頭便向那榻上的人叉手行禮:「這位郎君,你這條腿之所以沒齊膝爛掉,全拜這女郎悉心照料,傷處已經開始癒合,只需靜養月余便可。」
沉默。
長久的沉默。
良久,一道嘶啞聲音打破了沉靜:「殺墨,送扁鵲回去。」
「是。」
名叫殺墨的男子聞言,便從懷中掏出一粒金珠,遞到老叟面前:「此為診金,請。」
那老叟見他如此大方,頗有些受寵若驚:「老朽雖然來了一趟,可傷都是女郎治的,委實不敢居功!」
說罷,又對著榻上人揚聲道:「這位郎君,若非這女郎及時為你清創,你即便斷腿保命,亦可能死於血虧高熱,她之所為,恩同再造,難以用金珠衡量啊!」
此去良久,餘音繞樑。
滿室寂靜中,那雙碧眼輕輕眨了眨:「殺硯,將那柳樹汁端過來。
殺硯聞言,連忙將那碗藥汁湊到他唇邊。
對方當著我面,一飲而盡。
似有示好之意。
我不為所動,轉身就走,沒出門便被人喊住。
「你既是為了我好,為何不趁早說清?」
「我說了,你就會信?」
「..........」
我離去後,榻上人頗有些下不來台,一張破陶碗狠狠丟出去,撞在門邊碎成了齏粉。
(二十)
翌日。
我正在鍋邊攪著水引,忽然走來一人,往面前「撲通」便是一跪。
這人喚作殺硯,昨日方破口大罵我毒婦,今日卻莫名其妙地跪在我面前,一個彪然大漢,委屈得雙拳捏緊:「我不該辱罵女郎,故而誠心來向女郎賠罪。」
我拂去面前水霧,平平道:「這恐怕,是你那主人的授意吧?」
他抬頭看我,似乎微有驚異:「是..........啊不是,這的確發自我本心。」
「算了吧。」我搖搖頭:「你也不必謝我,我救你主人,只是不想做寡婦罷了。」
「你們既然找來了,那便早點走吧,我這小院養不起許多人。」
那大漢見我舀著水引,連忙起身幫忙,我將一碗素湯端給他:「拿去,這碗是給你主人的,不要拿錯了。」
「是........是........」
他兩邊眺了一眼,專看那堆得冒尖的湯碗,但最終是什麼都沒說,默默地端著碗離去了。
傍晚,一片透明暮靄遮住了月光,月色朦朧,將初夏的夜空襯得愈發高遠。
我和阿二兩人坐在庭下,拌著椿醬喝水引,剛喝兩口,便見那常閉的廂門忽然敞開。
殺墨殺硯一邊一個,攙著人出來了。
只見中間人換了一身縐紗長衣,但仍能看出肩寬腿長,個子高挑,幾乎勝我一頭,兩邊鬈髮垂在臉頰,竟獨有一份剛柔並濟的美感。
眼看這人在桌邊坐下,我和阿二對視一眼,很有默契地選擇低頭喝湯。
長風鳴廊,月移影動。
除了風聲,院中一時只剩下喝面的窸窣聲。
面前,一張修長手掌端起水引,微傾於唇邊,碗不大,很快就喝得見底。
荷包蛋。
湯沒了,便如水落石出,漸漸露出了碗底的.........
阿二眼尖,一眼望到那白生生的蛋,頓時委屈了:「女郎 ,家中僅剩兩枚雞子,你怎的自己不吃,卻留給他吃?」
聽了這話,那人白燦燦的雞蛋端在手裡,吃也不是,不吃也不是。
見對方垂下眼皮,掩著一雙碧眸,我連忙道:「鍋里不還有一個蛋嗎?你吃完了便端去給阿耶,休要多話!」
「唉!」
見阿二負氣而走,我潦草喝完麵湯,便開始收拾碗筷,那人仔細睇著我神色,低聲道:「你做事總是這樣?」
「怎麼?」
「若要對人好,自然要說得明明白白,否則被人曲解,豈不委屈?」
我聽了,將抹布一丟:「不過微末賤人之語,有誰願聽?」
「身居高位之人,即便輕聲細語,也會被人奉若綸音,而卑賤如泥之人,即便於道中大聲號哭,結果又能有什麼改變?」
對方聽我這麼說,微嘆口氣。
沉默良久,他又問道: 「不過,你一個庶人女郎,如何惹到了皇室中人?」
他這一問,實實在在踩了我的痛處。
我夷然一笑,笑容嘲諷:「告訴你,你會幫我殺了她嗎?」
對方正要回話,阿二匆匆走來,神色驚惶:「女郎,主人不知為何,怎麼叫都叫不醒!」
「怎麼會!?」
我連忙撇下一干人等,隨他匆匆離去。
身後,殺硯殺墨兩人俯下身,卻是壓低了嗓音吐槽:「郎主,這小娘子好烈性!」
「是啊,瞧著柔弱,委實嗆人!」
聞言,那人眼波微瀾,只是淡淡一哂。
(二十一)
我阿耶自從在菽餅店子受了驚嚇,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,現在甚至連湯水都喝不進了。
在某人授意下,殺墨殺硯延來了昨日那名良醫,經他數次用艾灸氣海、百會兩穴,人是醒了,卻嘴歪眼邪,口流涎水。
見我神色憂愁,老叟叉手行禮:「令尊年齡已大,有此風痹之症本是尋常,女郎且放寬心。」
「此症,無法可治麼?」
「除非能去上京........」老叟說著,連忙改口:「或是聖人所御的洛京、世家所踞的陳郡,往這兩處尋宮廷御醫、杏林聖手,或有一線希望。」
因胡羯南下,滁州往他城的方向遍布流匪,且隨時都有被兵戎襲擊的可能,如今城內早已戒嚴,只許進,不許出。
這希望聽起來,竟是單薄而渺茫。
送走老叟後,我拿起阿耶手臂,輕輕貼在自己面頰上。
難以置信這張曾經寬大溫暖,能為我遮風擋雨的手掌,如今居然如此乾癟冰冷,仿佛一用力便會捏碎。
屋內一盞孤燈,燭影飄搖。
屋外卻是狂風漸起,入夏第一場暴雨,即將席捲而來了。
(二十二)
幾日後,天氣晴好。
我推開軒窗,卻見一個修長身影擯棄左右,獨自在院中緩行。
似是感覺到我的凝視,對方一頓。
我忙將窗牗合上。
再次坐到鏡前細看,只覺脖頸酸痛,那夢中留下的勒痕顏色稍輕,但仍有一圈紅痕觸目驚心,如一道蜈蚣蜿蜒於肌膚上。
忽地,身後門開了,帶起一陣冷風。
面前的菱花鏡倒映一身霜雪般的白衣,和披泄肩上的墨發,對方唇色極淡,膚色冷白,碧眼清湛,如一汪凝著秋水的平湖。
看起來不光不凶煞,甚至有些溫柔。
「上京已陷於胡羯之手,聖人已攜宮妃子女逃往洛京,你若往南,一路上兇險萬分。」
我合上妝奩,聽他語氣柔和,便輕聲回道:「可我阿耶病得厲害,自然是要去大城延醫的。」
話音未落,一股酸楚已衝上鼻腔。
對方窺見了我眼裡閃動的水波,微微愣住,緊接著長眉一蹙,低聲道:「你流淚了。」
「不用你管。」
「呵,前幾日我還是你男人。」
見我啞口無言,他驀然笑道:「柔中帶剛,綿里藏針,倒真是個好性子呢。」
我移開眼,卻仍能感覺那雙眼在打量我。
之前他狠狠看我,並不會帶來這種遍體發燒的羞恥感,如今的目光卻似乎蘊含著截然不同的含義,看得我渾身發毛,後背出了層冷汗。
此刻雖不說話,卻感覺空氣十分膠著。
「你...........」
他剛出聲,我便忍不住站了起來。
「怎麼?」
「沒,沒什麼。」
我默默坐回去,只聽對方娓娓道:「殺硯殺墨已打探了,要殺你的人是文昭縣主,此女同時又是西貴妃最寵愛的侄女。」
「西貴妃頗得聖人愛寵,不過陛下日薄西山,紅丸都吃上了,恐怕時日無多。」
「你且等等,靜待時機。」
聽他的口風,竟要替我殺人?
我一時震驚,胸臆翻滾,兩道熱淚便撲簌而下:「你,你真願意幫我?」
對方輕笑一聲:「殺個人而已,這有何難。」
「不過,你到底是因何惹到了她?」
「我?我........」
我坐於原地,神情茫然。
我曾為了瞿家那一點賢婦的名聲,衣不解帶地照顧了瞿晃的病母三年,卻落得個一無所有,被掃地出門的下場。
即便什麼也沒做,厄運還是一個個接踵而至。
思前想後,唯有慘然一笑:「也許我活著便叫她不快吧,人各有命,誰知道呢?」
「你的好命,還沒有開始呢。」
聞他這麼說,我感激抬眼,卻猛然撞進對方深邃烏碧的雙目,其中坐著一個女子小小的倒影,那樣地纖脆而柔弱。
「先前你說的話,都是真的麼?」
「什麼話?」
我正發獃,卻不意身後的人越走越近,一雙手輕輕按在我肩上,霎時間,面前模糊的銅鏡中,兩人臉兒相併,就如鴛鴦交頸。
「我瘸了,你養我吃喝,我死了,你為我收屍。」
他說著,口唇微傾到我耳邊,吹氣如蘭似麝。
「不會是全然騙我的吧?」
(二十三)
我一驚之下,跳起來轉身就跑。
這一跑就跑到了院落盡頭,此處薔薇紛亂,滿架繁花,我索性往棚下一坐,思緒紊亂。
之前事出緊急,我抓著他硬摁了婚書,如今他願意,我卻不願意了。
再回想他出手慷慨,隨扈伴身,說不得門第比瞿晃還高,我即便一時高攀了,往後也是被休下堂的命........
這麼想著,我心下愈發後怕。
眼前再次浮現那張艷麗面孔,卻是冷傲睥睨,仿佛我只要反悔,下一瞬就會如摘花一般,輕輕摘掉我腦袋。
我摸著脖頸,仿佛真聽到了那一道折斷的哢嚓聲。
當下正魂不守舍,面前忽然行來兩人。
定睛一看,卻是殺墨和殺硯。
他們一人肩挑雙擔,另一人手提高箱,當著我面,殺硯將那紅皮箱子置於臂上,輕輕掀開。
卻是滿滿一箱金珠!
我正被那反射的金光耀得睜不開眼,殺硯已退至一邊,殺墨放下擔子,揭開紅布,兩邊是疊得整齊的一摞綾羅綢緞,用累累金絲繡著花鳥魚雀,卷草蝠紋。
我頗感茫然:「此為何意?」
「此乃聘也。」
「.........」
「郎主說了,因出門在外,身上財帛有限,女郎若覺寒微,待回到陳郡再盡力滿足。」
說罷,兩人叉手行禮。
「如此,女郎可仔細思量。」
(二十四)
兩人走後,我對著面前閃閃發光的聘禮好一陣出神。
當初瞿晃聘我,所費不過喜餅一擔,金耳璫兩隻,銀鐲三對,唯有的幾身新衫,還是我自掏了體己去店裡做的。
之後三年,便是粗衣陋衫,深居簡出,整日與他的病母為伴。
未料有一日,我這下堂妻還能如此得人青眼。
閒坐片刻,日移雲動,厚重雲霧盤踞在天空,夕陽在空隙間迸射一條條絳色霞彩,天漸漸暗下來了。
不知何時,身前多了一個人影。
對方是獨自前來,衣袂緩緩拂開,打著一盞低垂的絳紗燈,燈火照耀之下,眼前一晃,瞧見他一雙碧眼。
許是坐在風裡久了,我渾身寒涼:「我只是一末等士族女郎,如何配得上你重金相聘?」
「我在家中也不過庶子而已,與你正相配。」
他往後走幾步,輕輕一推,我身下的花架便漸漸搖曳起來。
「金子就算了,衣裳都是去成衣巷子現買的,你若不喜歡那款式顏色,自己拿去退了換了,都隨你。」
「我.........」
「怎麼不高興?莫非是禮聘太少?」
當著面前鋪了滿箱的金珠,我不好發違心之言,他見我默然搖頭,湊近了柔聲道:「還是我相貌鄙陋?」
說著,他微低了頭看我,一縷鬈髮垂在額上,像畫里走出來的仙人,又像西域深海中的鮫人,有一對清透如洗的眼眸。
這攝人心魄的艷色撲面而來,任我如何張口,也說不出一個丑字,只能訥訥:「不..........不是,是你太兇了。」
「.........」
「你殺人如砍瓜切菜,我不喜歡。」
花架漸漸停了,對方一揚手,又晃悠悠地盪了起來。
「身在亂世,我為掙功名,不得已刀口舔血,可都是戰場上見真章,從未傷過老弱無辜。」
頓了頓,又道:「你若怕刀,我以後不再拿到你面前來,好不好?」
見他聲音宛然低沉,有些嘶啞,我輕咳一聲:「還有,你聲音也不好聽。」
「只是被人下了毒,燒傷了喉嚨,過陣子就好了。」
不得不說,對方這放下身段,溫柔入骨的樣子,實在令人迷惑,也令人心軟。
雞蛋里的骨頭都被挑完了,我無法可想,目光漸漸凝在了面前那箱金珠上。
「你先前說,家在陳郡?」
「是。」
「那我嫁去陳郡,你能讓我帶上阿耶嗎?」
「.........」
「我不要你金珠,也不要你綢緞,只要你將我帶去陳郡,允我照料阿耶。」
我低著頭,細聲哽咽:「我便作你的妻。」
(二十五)
初夏夜長,蛩鳴輕細,散落草尖的螢火蟲漸漸絕了蹤影,等了許久,方聽到那低低啞音響起:「你可知此事艱難?」
我移開臉,不敢看他眼睛。
「如今胡羯步步進犯,境內流寇眾多,陳郡雖距滁州不遠,短途已成天塹,我將你帶走已是不易,更莫說你阿耶了。」
說著,他緩緩搖頭:「此事,你是要我用命去博。」
我輕輕點頭:「既如此,你拿上金珠綢緞,就自行離去吧。」
對方鬆了手,花架隨即寂寞地停了下來。
「你不與我同行?」
我無動於衷:「為人子女,怎可拋下父母不管?」
對方垂目沉吟,踟躕良久:「你救我一命,可留下金珠。」
「不,你曾救過我,這也算恩怨相抵了。」
說罷,我跳下花架,從懷中拿出薄薄一張紅紙遞過去:「這婚契,名字本就是亂寫一通,也未交予官府報備,到底怎麼處置,丟了或是撕毀,都隨你。」
這之後,我行了個女禮,默然離去。
我走以後,兩人從不遠處的樹蔭中走近,神色忐忑:「郎主,事不諧矣?」
那人手執紅紙,面容柔和:「此事對別人不易,對我又有何難處?」
「只是不知,有朝一日,她會不會像對她阿耶那般,對我不離不棄........」
身畔,兩人揣測著他神情,肅容以待,
不過須臾,這向來殘暴的主人已恢復了冷淡神情:「也罷,你二人自去陳郡傳我口令,調一支親兵來。」
「郎主?若調親兵,您身邊........」
「有何疑問?」
「沒、沒有。」
殺墨殺硯不敢駁嘴,自領命去了。
這之後,對著紙上那密密麻麻的紅字,他眉頭挑起,唇角的笑容漸漸加深。
艷極,也詭極。
「江愁予,他日你若敢負我.........」
(二十六)
這之後數日,我見一群人開始打點行裝,便也深居簡出,不再走去對方面前。
這天夜裡,睡得迷迷糊糊,隱約聽笛聲透窗而入,左右睡不著,我索性開了窗,再聽那樂聲便清晰了許多,就在廂房外。
穿過影壁,幾處礙眼的倒掛藤蘿橫於眼前,信手將它撥開,便見眼前淺淺荷塘畔,立一襲翩然輕薄的白袍,撒著星點的木蘭暗紋,如水流一瀉至地,顯得人分外單薄清瘦。
粗粗一看,甚至有些病怏怏的。
我正要離開,見那形容悽美,不知為何就頓住了腳步。
「你傷了腿,要多休息才好得快。」
對方將置於唇邊的手放下,不是什麼笛,只是薄薄一片樹葉:「腿上又酸又癢,我睡不著。」
「哦。」
我應了一聲便要走,卻聽身後人揚聲道:「你的條件,我答應了!」
他話音未落,我轉了身:「來,看看你傷處。」
「你這狠心的.........」
不等我聽清,對方輕咳了咳,順勢坐到了旁邊一塊大石上:「看吧。」
我順勢揭開他褲腿,借著月光潦草看了看。
「長新肉了,難免會癢。」
事實上,看腿只是次要。
以此為藉口,我們又一次坐在了一起,對方轉臉睇我,一張面孔俊麗殊絕,直叫星光也失色了。
「除了將你阿耶帶去陳郡,你還想要旁的什麼?」
「旁的都不用。」
頓了片刻,一張輕飄飄的紅紙被遞到了我面前。
我外祖去的早,因此我識字不多,如今上面的「丁」字已被修改,改成了兩個陌生的字。
「我名慕容垂,你需記得。」
我嚅嚅細聲:「慕容.........垂。」
慕容垂此人,嚴峻時不茍言笑,頗為可怕,可待他放柔了眉眼,又是另一種風情,另一種動人,他輕聲喟嘆:「待將你送去陳郡,我將獨自往洛京,此去不知多少兇險.........」
「若我死了,你清明別上錯墳。」
我聽他這麼說,連忙抓住他衣角,心神惶惶:「不,你別死,別叫我做寡婦!」
他聞言失笑:「可戰場之上,刀光無眼,誰又說得准?」
「生逢亂世,誰不是朝不保夕?可你若連生死都撇開我,那還叫什麼夫妻?」
見我揚聲反問,聲音甚至有些尖利,慕容垂深深望了我許久,方輕輕動唇:「那麼,你要如何參與我的生死呢?」
我一時語塞。
對上那清澈而熱烈的碧眼,我頗有些垂頭喪氣:「總之,我願為你妻,卻不願為一個在深宅中等待的婦人。」
「結髮為夫妻,黃泉共為友。唯願你記得,一切事都要與我商量,若有為難處,定要告訴我知曉,哪怕去戰場拼殺.........」
慕容垂聽到這裡便笑了,皓齒隱約,眸駐星光:「瞧這小身板,志向挺大。」
又伸手一拂我鬢髮:「我答應了,必不會叫你做寡婦,只管放心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