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家裡的嫡次女,生來就被長姐踩在腳下。
父母偏愛,長兄寵溺,就連我清冷禁慾的未婚夫,也在書房裡掛了長姐的畫像,日日思慕。
上輩子,我不服輸地和她爭,最後被打斷腿趕出家門,凍死在大街上。
這輩子,我不想爭了。
父母的愛,長兄的寵,那冷漠似天神的未婚夫,我統統不要了。
哪怕無人愛我,我也會好好活下去。
1
我是家裡的嫡次女,生來就活該被長姐踩在腳下。
父母偏愛,長兄寵溺,就連我那清冷禁慾的未婚夫,也在書房裡掛了她的畫像,日日思慕。
上輩子,我在他書房裡發現畫像後,提劍大鬧一場,逼他給我個交代。
為此,京城人盡皆知他愛慕妻姐,閒言碎語不斷。
長姐為表清白懸樑自盡,被救下來後,柔弱地靠在長兄懷裡,輕聲問我:
「妹妹可消氣了?」
長兄一瞬間看向我,怒目圓睜。
阿弟一腳踹在我的膝窩,踹斷了我的腿,逼我跪下向長姐道歉。
道歉後,我拖著受傷的腿,爬回自己的院子。
母親不讓我治傷:
「你此番鑄下大錯,要吃些苦頭,才能知錯。」
我的腿徹底廢了。
我成了個只能坐在輪椅上的廢人。
「小姐?」
秋蟬捧了燈盞過來,擔憂地詢問我:
「近日,您一直噩夢纏綿,真的不需要請大夫來看看嗎?」
「不用。」
我搖頭,接過她手裡的茶杯。
冷茶灌下去,摸了摸我完好無損的腿,才覺得清醒了些。
還好,這輩子,還沒發生那些事。
還未發現未婚夫私藏長姐畫像,還沒有提劍大鬧平陽侯府……萬幸。
我摁了摁胸口,對秋蟬說:「你去睡吧,今晚不用守著。」
她「嗯」了聲,放下床帳,轉身離開。
2
翌日清晨,我梳洗好,帶了秋蟬出府,去倚仙閣尋一位姑娘。
倚仙閣是花樓,不少紈絝子弟在里廝混得沒半分人樣,秋蟬嚇得臉色都白了,緊緊抓著我的手:
「小姐,這地方,您可不能去。」
「無妨。」
我讓她待在外面,自己帶了帷帽進去,找管事媽媽,點名要包這裡的靈香姑娘。
上輩子,我被趕出家門,冰天雪地里,是靈香給了我一塊綠豆糕,續了我三天的命。
這個恩,我要報。
「日後待她好些,我每月都會來看看。」
管事媽媽應好,捧著金元寶,臉色滿是諂媚。
我帶著秋蟬回府,下馬車的時候,遇見了回府的長兄,還有平陽侯世子,沈煜,我的未婚夫。
我恭敬地對他們行禮。
長兄挑眉:「今日怎麼那麼守規矩?」
他瞥了眼身旁的沈煜,咳嗽了聲:
「雲挽生病,阿煜來看看她,也給你帶了吃食,別和他鬧。」
趙雲挽。
我一母同胞的長姐。
貌美且病弱,得到了家裡人,包括我未婚夫的一致憐惜。
從前我不服氣,也搞不懂憑什麼我的未婚夫對長姐比對我還好,直到在他書房裡看到長姐的畫像,才知他早傾慕長姐已久……
我恍了恍神,輕聲說:「阿笙不會再和世子爭吵,長兄放心就是。」
沈煜眸色微動。
一旁的小廝會意,把手裡捧著的糖炒栗子遞給我:
「這是我家公子特意買給姑娘的,還是熱的,姑娘嘗嘗。」
我沖沈煜道了謝。
看著他和長兄離去的背影,我抿了抿唇。
這門婚事,要想辦法退掉才好。
3
回到院子,秋蟬替我揉著肩,問我要不要把栗子收起來。
從前沈煜送給我的東西,吃食也好,玩物也罷,都是被我小心放在匣子裡,珍惜得不捨得動。
「不用,扔了吧。」
我淡漠地說:「連同以前那些,一起扔了。」
「小姐……
「扔了,我不想說第三遍。」
我從來都不喜歡吃栗子。
喜歡吃這個的,是長姐。
可惜,沈煜到趙府來,給我的禮物,從來都只是一包栗子。
真窮酸。
我喝了口面前的冷茶,跟秋蟬說:
「府里看馬廄的,有個叫夏時的小廝,把他叫過來,我有話問他。」
上輩子,夏時是長姐身邊最鋒利的一把刀。
武功卓絕,身份卻成謎,因為養傷躲到趙府,受了長姐的恩惠,對她忠心耿耿,自願留在長姐身邊護衛。
長姐被迫懸樑自盡,他闖入我的院子,用劍在我臉上颳了難看的十字疤。
疤痕深可見骨。
我對他的恨也深極。
如果可以,我要趁他傷重,親手殺了他。
4
秋蟬回來,說馬廄沒有夏時這個人。
「小姐,您是不是記錯了?」
我沉默片刻,說:「那算了,應當是我記錯了。」
難道他進府,不是在這個時間點?
又或者,他已經被長姐救下——
我掐緊手裡的茶杯。
午夜,府里眾人都睡下,我換了身黑色衣服,瞞著秋蟬,偷偷跑到馬廄小廝住的院子。
一間一間看,終於在盡頭的那間茅草屋裡,發現了滿身血污的夏時。
他是那麼虛弱,蒼白著臉頰,額頭上滿是滾動的汗珠。
我伸出手,放在他的脖頸上,慢慢收緊……
他突然睜開眼睛。
大力攥住我的手腕,很痛,我手骨像要碎掉。
猩紅色的眸子,直直瞪著我,像暗夜裡的孤狼。
好像下一秒,就能掐斷我的脖頸。
「我能救你。」
我突然說。
5
第二日,我讓秋蟬偷偷去外面置辦個宅院。
摸著手上用來擋紅痕的琺琅鐲子,心不在焉地說:「能住人就行,條件不用太好。」
秋蟬速度很快。
當晚,我又偷摸去見了夏時,原想把宅院位置告訴他就走,卻看到他滿臉潮紅,燒得快要升天。
「發燒了?」
我猶豫片刻,從袖口裡掏出一個瓷瓶,裡面裝著外祖母給我配的養榮丸,據說包治百病。
塞一顆到他嘴裡,指著馬廄外的一輛漆紅色馬車告訴他:
「明日你想辦法躲到那個裡面,我帶你出府養病。
「躲不進去你就別活了,廢物一個。」
我嫌棄地拍了拍身上泥土,起身離開。
身後,夏時突然啞著嗓子問:「你為什麼要救我?」
我停頓片刻,沒有說話。
走在花園裡,看著牆角的迎春花,抬手輕輕碰了碰。
長姐喜歡牡丹。
我卻喜歡迎春。
母親常拿這個教訓我:「喜歡這麼命賤的花兒做什麼,該學你長姐,牡丹乃真國色。」
如今,我就是在學長姐。
學著用她的方法,搶她的機緣。
6
第二日,掀開帘子坐進馬車,剛好看見夏時蜷縮在角落,疼得身體發顫。
我嫌棄地坐遠了些。
馬車沒走幾步,聽見長兄詢問的聲音:「馬車裡坐的何人?」
車夫回答:「是二小姐。」
我掀起車簾一角,對長兄說道:「林侍郎家的三小姐約我去聽戲,阿兄有事嗎?」
長兄皺了皺眉,還沒說話,旁邊的阿弟就開始叫嚷:
「長姐生病了,你還有心情聽戲?
「趙雲笙,你有沒有良心!」
我淡淡道:
「我有沒有良心不知道。
「只是我怎麼也算你二姐,你這般直呼我名諱,禮儀都學到狗肚子裡去了吧。」
「你、你….」
我摔下車簾,對車夫說:
「走吧。」
長兄不會攔我。
長姐不在場時,他待我一向親厚。
至於那個頑劣的阿弟……
想起他冷若冰霜地打斷我的腿,還說我咎由自取時候的樣子,我的眸子不免暗沉下去。
不提也罷。
7
讓人把疼暈了的夏時搬到床上,請了大夫給他治傷。
大夫把他的衣裳剪開,露出化了膿血、惡臭發炎的傷口,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。
「這傷口處理需要颳去腐肉,很疼,可要用麻沸散?」
「不用。」
我漠聲說:「死不了就行,他忍得住。」
大夫愣了下,才應了聲好。
等傷口處理完,我在他枕頭底下塞了一張銀票,起身離開。
坐馬車回府,還沒進門,就看見母親身邊的曲嬤嬤迎上來:
「二小姐,夫人請您去前廳敘話。」
8
重生回來,我還沒見過母親。
從她阻止大夫給我看腿,嫌棄我是個殘廢,在雪天讓小廝把我扔出家門開始,我和她的母女情就散了。
我輕聲說:
「先讓我回去更衣吧,在外出了汗,有點難受。」
「可夫人說……」
「差這一會兒,母親不會怪罪我。」
我笑著說:「畢竟,我是母親的親生女兒,不是嗎?」
曲嬤嬤愣了下,看向我的目光頗有些奇異。
從前,我奢望母親的愛,哪怕母親不理我,也日日晨昏定省,親手煲了粥給母親送去。
如今,不僅好多日未曾去見母親,母親找我也不冷不熱的,她自然覺得奇怪。
回院子的路上,我問她:
「長姐的病好些了嗎?」
曲嬤嬤臉上立刻染上憂愁:
「您又不是不知道大小姐的身子,這冬春交界啊,最是難熬。
「夫人向皇后求了太醫,日日守著,也是今日才能下地。」
「夫人說,要請人抄寫佛經供奉,為大小姐祈福……」
她一邊說著,一邊偷瞄我的臉色。
母親的意思,是讓我抄寫。
而我毫不猶豫地拒絕。
「我最近手疼,恐怕不能替母親分憂了。」
上輩子,我心疼長姐身子弱,在佛前手抄八十八份真經供奉,祈禱她身體安康。
巧的是,佛經一供奉上去,長姐就病入膏肓,差點兒沒救回來。
母親發怒,說我心不誠,才會讓長姐橫遭此禍。
我被罰在祠堂跪了三日,才堪堪令家人解氣。
重來一次,我不會再往上湊了。
9
去母親院子的時候,她正在交代管事給長姐裁製新衣。
「經此一難,雲挽又瘦了,讓繡娘上門來量尺寸,記得用最好的蜀錦。」
抬頭看到我,又說:「繡娘上門的時候,給雲笙也量一量,做幾套春裝。」
管事小聲說:「夫人,府里的蜀錦只夠做兩套衣裳,是給兩位小姐一人一套,還是……」
「兩套都給大小姐。」
母親毫不猶豫地說:
「雲挽身子嬌弱,受不得粗糲的料子,雲笙野慣了,用差一些的料子也無妨。
「她素來懂事,自然會讓著她長姐的。」
管事應「好」。
我微笑著看著母親,和她閒聊了幾句,聽她遲疑著問:
「雲笙,你前些日子做的甜湯,最近為何不做了?
「你長姐醒了,說就想吃這個。」
我笑道:
「我的手前些日子傷著了,不能碰水。
「長姐若想喝,我讓人把方子送來,讓廚房做。」
她不在意地擺擺手:
「手受了點傷,有什麼大驚小怪的。
「你長姐想喝是大事,廚房怎麼能做得和你一樣?
「以後你日日都要做這甜湯給你長姐送來,她身子不好,難得想吃你做的東西,你可莫要任性。」
我沉默了。
半晌,低聲說:「女兒知道了。」
自始至終,她都沒有問我的手傷到了哪裡。
10
回院子的時候,秋蟬在旁邊為我憤憤不平。
「夫人這也太偏心了,這不把二小姐當大小姐的廚子嘛……」
我笑了笑,不在意地說:
「又不是一日兩日了,我早習慣了。」
路上遇見阿弟,十六歲不到的少年,皺著眉頭打量我好久,說:
「你答應給我的香囊呢?」
我擰眉想了好久,才想起來。
那是我重生前,他染了風寒,我照顧了他一整夜,看他燒得糊塗的樣子,心疼地摸著他的臉,說要給他繡一個辟邪的香囊。
「我忘記了。」
我輕聲說:「你也不缺這東西,想要的話,就去找府里的繡娘。」
「你、你!」
他氣惱地站在我面前,看我古井無波的樣子,突然服了軟,語氣突然變得委屈:
「二姐,你這些日子,為什麼不給我做糕點了?」
「不想做了而已。」
我平淡地看著他:「你還有什麼別的要問嗎?」
「趙雲笙!」
他氣得眼睛有點發紅:「你以後別想讓我理你了!」
他轉身跑掉。
我靜靜看著他的背影,覺得他真的很奇怪。
從前我捧著他、順著他,處處討好他,他卻對我不屑一顧。
如今我不哄他了,他反而主動向我討要東西?
這就是……賤嗎?
我諷刺地笑了下,轉頭吩咐秋蟬:
「在院子裡備一缸冷水,我今晚要用。」
11
傍晚,我清退了所有丫鬟小廝,穿著單衣,坐進了冷水缸里。
冬末春初,外面刮著冷風,秋蟬幫我守著門,忍不住擦眼淚。
而我面無表情地往身上澆著冷水。
讓我給趙雲挽做飯?
不如做夢。
從缸里出來,身上還滴著水,我躺在院子裡的搖椅上,沒蓋被子睡了一夜。
第二天一摸,額頭果然滾燙得厲害。
秋蟬聽我的話,趁父親和長兄下朝的時候去稟報母親,母親雖不虞,但礙於父親和長兄在,只能讓我先好生休養。
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,醒來,發現秋蟬靠在床頭,一邊幫我換著涼毛巾,一邊默默流淚。
「怎麼了?」
她吸了吸鼻子:
「奴婢替小姐難受,小姐還病著,夫人就打發嬤嬤來,說只要小姐能下地,就先給大小姐做碗甜湯送去。
「夫人到底是小姐的親娘……怎能狠心至此?」
我笑了笑,抬手擦掉她眼角的淚:
「無妨,我們過自己的日子就好。」
喝了一碗苦藥醒神,我聽秋蟬絮絮叨叨地說著,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三日。
也才知道,這三日裡,長姐參加了皇后娘娘舉辦的春日宴,得了皇后賞賜。
「大家都說,大小姐將來會是東宮的太子妃,夫人也很高興……」
「別管了。」
我往秋蟬嘴裡塞了片桂花糕:「她怎樣,都與我們無關。」
12
上輩子,直到我死,長姐都未出嫁,太子也未娶妃。
我對他們兩人的愛恨糾葛不感興趣,只是對秋蟬拿來我跟前的桂花糕很好奇。
「花瓣兒形狀的?好新奇,哪兒來的?」
「被姑娘救下的那位夏時公子送進來的,說要報答姑娘救命之恩。」
我愣了下,原本雀躍的表情淡了些:
「他啊……這兩天休養得怎麼樣?」
「已經能下地了,他家僕從也找過來,看著很是感激小姐。」
「這樣。」
我垂著頭,跟秋蟬說:
「把這盤桂花糕拿走吧,他送的東西,我不想吃。」
秋蟬有點疑惑,但也沒說什麼,起身把盤子端走。
我掀開被子,剛想下地走走,就聽見門外,母親身邊曲嬤嬤的聲音:
「二小姐今日可醒了?」
我眸色沉了些。
就這麼迫不及待讓我做廚子?
13
曲嬤嬤來卻不是為這件事。
她來,喜氣洋洋地告訴我,皇后娘娘三日後舉辦的宮宴,點名要我去。
看我沒什麼精神的樣子,她小聲提醒我:
「夫人說了,小姐若覺得身子熬不住,也該喝些性猛些的藥。
「總得先把宮宴對付過去,日後再慢慢將養,莫要丟了國公府的人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我咳嗽了聲:「三日後應當就好了,定不會丟母親的人。」
她這才滿意離開。
而我靠在床頭,想著剛剛她的話,卻很是疑惑。
皇后點名要我去?
為什麼?
上輩子,明明沒有這件事……
秋蟬反倒很興奮。
她尋出來好多我的衣服,一件一件展示給我看,找出來珠寶首飾,說要把我打扮得漂亮些。
「小姐難得去這種場合,自然要好看些,才能壓得過大小姐。」
她一邊比劃衣服,一邊說:
「世人皆知國公府大小姐艷冠京城,卻不知道二小姐您也是芳華國色,哪怕病著,也不比大小姐差,讓他們開開眼!」
我啞然失笑。
想說什麼,看她興奮的樣子,終究沒有說出口。
罷了。
日子總歸是沉悶了些。
出去見見人也好,就當散心。
那日一大早,我就被秋蟬拽起來,喝了藥,梳妝,戴上滿頭珠翠。
長姐亦是盛裝打扮,被丫鬟攙扶著出來,看到我,柔柔弱弱地笑了:
「二妹今日可真好看。」
「長姐也是。」
我沖她福了福身。
這是重生以來,我第一次見她。
只能說,她真的很美。
貌若桃花的臉上,細長的丹鳳眼,眉目含情,隨便看人,就能讓人生出被崇拜的感覺。
宮宴上,我坐在她下首,失神地看著桌上涼透了的、油都凝固的飯菜,想著一會兒能不能忍著把這些東西咽下去。
「陛下駕到。」
「皇后娘娘到。」
「太子殿下到。」
我隨著眾人下跪。
一片寂靜里,我好奇地抬眼,剛好撞進一雙穿著蟒袍、帶著明晃晃笑意的眼睛。
夏時!
他居然是當朝太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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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風徐徐吹拂著我的臉頰,被湯藥強行鎮壓下去的熱好像又燒起來。
我的腦子迷迷糊糊的,僅憑本能起身坐好,心裡一團亂麻。
夏時是當朝太子?
可明明上輩子,他一直跟在長姐身邊做護衛——
真的是護衛嗎?
我掐緊了掌心的肉。
府里無人跟我說過夏時的身份,我見他一直跟在長姐身邊,就默認他身份低賤。
難不成……
我的臉色煞白。
那一瞬間,我終於明白:
為什麼長姐險些自縊,家人恨不得殺了我。
為什麼我斷了腿,阿弟罵我咎由自取。
為什麼母親把我趕出家門,素日還算疼惜我的父親和長兄都沒有阻攔。
我在平陽侯府大鬧的那一場,毀了長姐的名聲,也絕了長姐成為太子妃的夢。
為了讓太子出氣,我必須死。
原來如此。
我呆呆地坐在那裡,被秋蟬推了把才清醒過來。
「小姐,皇后娘娘在喚您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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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上前,對皇后跪地行禮。
她溫柔地笑了,說:「太子昨日還跟本宮提起你,國公府的嫡女,自然是好的。」
此話一出,宴會上的官眷都看過來。
好奇的、嫉妒的、暗恨的目光齊齊打在我身上,像要生剜掉我的心臟。
太子此時接過話來:
「趙二小姐對兒臣有救命之恩,母后別嚇著她。」
皇后笑了笑,擺擺手讓我下去了。
回去之後才發現,太監已經把我的座席移到太子身側。
太子正跪坐著,身形微微傾斜,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點在桌几,蟒袍的衣角落在我的坐席上……
我掐了掐手心。
轉身往殿外走。
等到了御花園,感受到帶著花香的涼風,才覺得好受了些。
太瘋狂了。
太無語了。
要是早知道夏時是太子,我絕對不會去招惹他。
「阿笙,怎麼站在這兒?不舒服嗎?」
熟悉的清冷的聲音傳來,我身子僵了僵,回身,微微行禮。
「世子。」
此刻站在我面前的,正是我的未婚夫,平陽侯世子,沈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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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發生了什麼事,太子怎麼會對你青睞有加?」
他在我跟前站定,抬手想擦掉我肩膀上的落葉,被我躲開。
清俊的臉色一僵,他疑惑地問我:
「怎麼和阿煜哥哥這麼生疏?是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
我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。
抬頭看著他的眼睛:
「世子有什麼事嗎?」
他倒也沒有糾結我的態度。
只是問我:「剛剛在宮宴上,太子對你頗為照拂,你可知原因?」
我搖頭:「不知道。」
他明顯很不滿意這個答案,蹙眉繼續說:
「太子和雲挽的事在京城傳得人盡皆知,你若是和太子糾纏不清,會讓她很難做,於你的名聲也不好。
「阿笙,雲挽是你親姐姐,你也該替她想想,莫要走了歧路。」
「我做事,自然會想到阿姐。」
我淡淡說:
「只是世子這麼關心我阿姐,讓旁人聽了,說不定會以為和世子定親的是她。
「為了我阿姐的名聲,世子還是收斂些吧。」
他笑了笑,語調依舊溫和:
「我們自幼一起長大,你和雲挽都如同我親妹一般,她又素來體弱,我自然會多想些。
「阿笙,你是平陽侯府將來的世子夫人,莫要吃這些無端的飛醋。」
說完,他抬手,想要扶正我鬢角有些歪斜的桃花簪。
我沒躲開。
嗅著他身上熟悉至極的松竹香,我低聲說:
「你要是喜歡我阿姐,就該去爭取,而不是在這裡自欺欺人。
「看著心上人嫁與旁人,你真的不會後悔嗎?」
他的動作停滯一瞬。
然而也只是一瞬。
他收回手,輕聲對我說:
「阿笙,你醉了。
「這種話,以後莫要再說了。」
18
世人都道平陽侯世子光風霽月,清冷如天上神,如今卻像個膽小鬼,只能在陰溝里,窺視著妻姐,不敢向前邁一步。
「你真懦弱。」
我說。
他聽到,清冷的眸子瞥我一眼,欲言又止,終究嘆了口氣。
抬手,攏了攏我披風上的毛皮:
「你我的婚約是祖父定下的,不可更改。
「你會是平陽侯府的世子夫人,我會待你極好,護你一世周全。
「阿笙,別鬧了。」
他像是很無奈,在哄一個不講道理的小孩子。
我後退半步,不想再與他說話。
等回到宴席。
踏進殿內的一剎那,我就感受到眾多怨毒的目光。
甚至包括我的母親。
她一邊安慰身邊垂淚的長姐,一邊惡狠狠地盯著我,好像我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錯事。
我看向剛剛一直留在殿內的秋蟬。
她走過來,向我小聲說了剛剛發生的事。
19
原來,我出去的時候,長姐忍耐不住,主動替了我的位置,坐到太子身側。
還對太子柔聲說:
「二妹妹自幼不懂規矩,竟不來向太子謝恩,雲挽在這裡替她賠罪,還望殿下多多包涵。」
話說得很漂亮,不承想太子斜睨她一眼,嗤笑了聲:
「你算什麼東西?
「孤和趙姑娘的事,輪得到你來插嘴?」
話說得很不給面子,聲音也不小,殿內很多貴婦人都聽到了。
長姐從來都沒受過這般奚落,臉色一瞬間煞白。
太子依舊在說:
「趙姑娘是孤的救命恩人,做什麼孤都會縱容,她就是要天上的北斗星,孤也會想辦法給她摘下來。
「輪得到你來替她賠罪?你配嗎?」
秋蟬複述完,一臉擔憂地問我:
「小姐,大小姐一直在哭,夫人會不會找您麻煩?」
我定了定神,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:
「不怕,我應付得來。」
頂著眾人各色目光,我走到太子身邊坐下。
剛想說什麼,就看見一個銀色的碟子被推到跟前,裡面是剝好的蟹肉:
「朝廷派往東海的船隊帶回來的,你嘗嘗,喜不喜歡?」
白花花的蟹肉被擺放在精緻的銀碟子裡,看著很誘人。
我皺了皺眉,直接問他:
「殿下到底是何意?」
他擦手的動作頓了下,把帕子扔給一旁的太監,眸光轉向我:
「我請母后邀你參宴,把你的席位安排在我身側,還給你剝蟹,其中什麼用意,你真的看不出來?」
我沉默了。
半晌,艱難開口:
「可是臣女已經定親……」
「區區一個侯府罷了。」
他輕蔑地說:「孤想要你,他們還敢攔著不成?」
不敢。
甚至可能風聲一放出來,就迫不及待和我撇清關係,避免太子的報復。
這世上,無人敢得罪皇家。
20
我垂眸看著小几上的蟹肉,抿了抿唇,主動問:
「殿下是因為臣女救了您,才會想要臣女嗎?」
「是也不是。」
他敲了敲桌面:「太子妃必須出身趙國公府,孤只是從你們兩姐妹里挑一個罷了。
「而且,你很合孤的意。
「在戰場上待久了,最煩那種動不動哭哭啼啼裝可憐的,自己活不了,還要連累別人。」
「你不一樣,聰明,堅毅,還心狠,不給我用麻沸散,冷眼看著我自己扛過去……很像孤,沒有多餘的同情心。」
他的語氣滿是欣賞。
我呆愣地坐在那裡,卻忍不住想。
上輩子,他對長姐,是怎樣的一番說辭。
21
回家後,我讓秋蟬去打聽了有關太子的事情。
才知道,他三年前自請去了邊疆領兵,日前剛回,朝中很多人都不認得他。
【也難怪長姐上輩子,會把他當侍衛救下。】
我心不在焉地想。
正思索著,長兄突然來了我的院子,問我有關太子的事。
我搖頭,說一概不知。
他愣了下,似感慨,又似嘆息地說了句:
「原以為嫁入東宮的會是雲挽,沒想到是你……太子已向陛下求娶,賜婚聖旨很快就會下來,你安心備嫁吧。」
我有點驚訝:「這麼快?」
「嗯。」
長兄溫聲說:「太子很喜歡你。」
臨走前,他仔細瞧了瞧我屋裡的裝飾,很是不滿:
「怎麼這般素凈,都不像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了。」
他喚來小廝:「去跟庫房說一聲,有什麼好東西,都先送到二小姐這裡。
「我記得前段時間府里新得了兩塊蜀錦,拿出來給二小姐做兩身衣服。」
小廝很為難:
「可蜀錦夫人吩咐了給大小姐……」
「給二小姐做。」
長兄聲音淡淡的,卻不容置疑:
「往後,府里凡事皆要以二小姐為先。」
小廝愣住。
我也愣住。
從前長姐的特權,就這樣被長兄輕飄飄一句話,移到了我這裡。
22
長兄離開了。
我坐在凳子上,平靜地看著丫鬟僕從來往,打扮裝飾我的屋子。
一盒一盒的金銀玉器,我想了很久都得不到的纏枝金鐲子,前朝半人高的花瓶……
從前只有在長姐屋子裡才會出現的東西,如今就這樣,擺放在我這裡。
我卻並沒有很高興。
甚至還很想問問長兄,他這麼做,就不怕長姐難過?
可我沒有問出口。
因為很明顯。
他不怕。
長姐沒有如他所願嫁給太子,就失去了價值,和依附於價值而存在的愛。
直到如今,我才懵懂地意識到:
父親的偏愛,長兄的寵溺……我曾經想不通為什麼長姐有而我沒有的東西,不過都是因為她會是太子妃,將來的皇后。
原來他們不愛她。原來只是利用。
原來一旦失去利用價值,長姐和我,在他們眼裡,就沒有任何分別。
23
聖旨下來後,所有人都在恭喜我即將成為太子妃。
就連秋蟬也躍躍欲試,說要成為我身邊最得力的管事宮女。
府里太吵,太鬧,太煩。
我尋了一日去倚仙閣,見到靈香,喝了口冷茶,直截了當地問她:「我替你贖身,你願不願意?」
她愣了下,掩唇笑了:
「姑娘真是大家小姐,不知民生艱苦。
「在這樓里,好歹衣食不愁,若被贖身出去,了無依靠,被乞丐一哄而上了,才是走投無路。」她替我倒茶:
「我感激姑娘,也知道近來京中權貴盛行救風塵的戲碼。
「可個人有個人的命數,姑娘可不要做那對什麼骯髒事都慈悲的菩薩。」
她不願走,我也就不勸了。
我垂下頭。
突然覺得很累。
重生以來,我好像做了很多事,又好像什麼事都沒做。
樁樁件件,都在沿著它既定的軌道往前走,我什麼都改變不了。
我摁了摁眉心,問等在一旁的靈香:
「我好累,能不能在你這裡睡一會兒。」
她愣了下,隨即說:
「自然可以,被褥都是新的,姑娘睡吧,我守著。」
她替我點上了清淡的安神香。
迷迷糊糊的,我躺在柔軟的被褥里,一覺睡到傍晚。
醒來後,靈香替我準備了綠豆糕。
「我親手做的,姑娘嘗嘗?」
我愣愣地看著跟前的糕點。
晶瑩剔透,綠豆粉被研磨得極細,密密的綿綿的,和上輩子,她從香囊里掏出來的,被壓碎壓扁的大相逕庭。
我捏起一個塞進嘴裡。
「謝謝。」
上輩子,我吃這塊綠豆糕的時候,正斷了腿,滿是髒污地趴在冰天雪地里,一心只想活下去。
而如今,我坐在一片繁花錦簇里,在想什麼?
我真的要嫁進東宮,嫁給我前世的仇人嗎?
24
回府的時候,意外碰見阿弟。
他冷著臉問我:「你去倚仙閣做什麼?
「那裡是什麼地方!是你能去踏足的嗎?」
我理都沒理他。
越過他要走,就聽見他氣急敗壞的聲音:
「你就不怕我告訴父親?」
「你給我站住!」
「趙雲笙!」
「二姐!」
他飛快跑到我面前,緊緊拽著我的袖口,不讓我走了。
聲音很委屈:「你為什麼不理我?
「我不會告訴父親和長兄的,你也別生我氣了,行嗎?」
他看著我,眼睛裡面像有水光。
像快哭了。
我平靜地打量著他:
「從前我對你好,你就挑三揀四,處處指摘我,說我的不是。
「如今我不理你了,反倒上趕著來找我的罵,趙雲詰,你是賤嗎?」
「你、你怎麼能那麼說我!」
他很生氣,也像很難過,抬手用袖子抹了把眼淚,啞著嗓子說:
「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突然不理我了,明明之前,我們還是很好的……
我諷刺地笑了下:
「那你怕是眼盲心瞎了,才會覺得我們兩個關係好。
「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,你從前是怎麼對我的,配不配得上我的原諒。
「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,我不想再看見你。」
說完,我越過他離開。
懶得和他多說。
走遠後,秋蟬小聲問我:
「小姐,這樣是不是太過了?
「三少爺才十三歲,日後若是好生改正了,也是您在娘家的臂膀。」
「不必。」
我說:「我覺得噁心。」
他年紀小,做事考慮不到利益。
從前之所以對我不好,一半是受家人影響,一半就是單純的賤。
長姐體弱多病,性子清冷,很少與他說話,他反而眼巴巴地湊上去。
而我主動討好照顧,就成了不值錢的玩意兒。
純純有病。
秋蟬依舊是不贊成的神色:「可小姐在娘家,總要有信得過的人。」
「沒必要。」
我輕聲說:
「我入了東宮,和娘家人主要靠利益聯結,我太子妃之位不倒,就誰都信得過。
「等我太子妃之位倒了,關係再好他們也會避之不及,沒必要費別的心。」
我抬手摘下身邊枝權上已經衰敗的迎春花,碾碎了扔到地上。
嘆了口氣:
「秋蟬,曾經長姐在這府里多麼風光,可這些日子,你見過任何人提起過嗎?
「父母、長兄、家族,他們所謂的寵愛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比不上自己攥在手裡的,來得可靠。」
這個世道,女子生來就沒有權柄。
所得的一切,不過都是父兄的施捨。
我緩緩閉上眼睛。
25
四月末,太子約我郊外踏青。
等我過去,才知道今日是個小型的宴會,公侯貴公子齊聚一堂,身邊大都有佳人陪伴。
太子挽著我坐到主位上,拍了拍我的手背,示意我不要怕。
「大婚還有一段時間,怕你實在悶得慌,帶你出來玩玩。」
「多謝殿下。」
我的笑意不達眼底。
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。
但今日定不僅僅只是遊玩。
因為我的前未婚夫,沈煜,正坐在下首,低頭飲著清酒。
身邊還有兩個只穿著薄紗的奉酒美人。
船上有伶人唱戲,很是熱鬧。
酒過三巡,太子佯裝無意提起,問沈煜有沒有意中人。
「若有心儀的女子,孤剛好替你賜婚,也算成人之美。」
沈煜起身行禮:「臣並未有心儀的女子,怕是要辜負殿下美意。」
太子像沒聽見一般:
「永王叔家的朝陽郡主如今還未出嫁,你覺得她如何?
「是皇親,又有郡主封號,嫁到你平陽侯府,也不算辱沒。」
沈煜的臉色一瞬間僵硬。
朝陽郡主。
和他母親一般年紀的人物,性子極烈,親手打死了上一任郡馬。
「這,我……」
「怎麼,你看不上孤的表姐?」
太子含笑問,明顯的不懷好意。
船艙中的管弦聲都靜下來,眾人面面相覷。
「殿下誤會了。」
我放下酒杯,主動替他解圍:
「世子還未有功名,怕辱沒了郡主罷了。
「殿下不如等世子考取功名再論,對郡主也更好。」
「你倒是好心。」
太子沉沉瞥我一眼:
「只是這好心,怕是用錯了地方。」
他冷笑一聲。
啪地摔了手裡的酒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