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可不像你。」
「這就是我。」
「陳清焰!你要知道什麼東西對你來說才是重要的!玻璃劃傷可大可小,你有沒有想過,萬一傷到了神經,你的手就拿不穩手術刀了!」
「知道了,爸。」
這居然是父子倆的對話,口吻一個比一個冷漠,太詭異了。
沒多久,陳清焰的爸爸離開了。
我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,坐到陳清焰身邊,問:「剛才那個就是沒什麼閒心帶你去吃餛飩的爸爸嗎?」
大概我用來形容他爸爸的定語太奇怪,陳清焰笑了,說:「是,是不是很可怕?」
「也沒有啦,就是比較……呃,關心你的前程。」
我的意思是,只關心他的手術刀,但我說得比較委婉。
陳清焰聞言沉默片刻:
「可惜,我不是他期盼的那種醫學天才,他再關心我的前程,我也企及不了他期望我到達的高度。」
更何況,陳清焰已經足夠厲害了。
一個卡著最低年限讀完本碩博三個學位的醫學博士,怎麼會不厲害?
可他卻只是搖頭:
「你不明白,尤小嘉,當你爸媽都是學術界大牛的時候,你太普通了,或者只比普通好一點點,都是種罪。
「別人會理所當然地覺得,天才的孩子也該是天才,你爸媽會覺得,你生在這樣的家庭,都已經比別人的起點高出一大截了,你怎麼還能一點學術造詣都沒有?
「在你爸媽心裡,你也只不過是他們人生道路上的一件作品而已,他們為此傾注心血,但吝嗇付出感情,他們只需要這件作品驚艷世人,並不在意這件作品自己想不想這樣。」
「嗯……」我想了想,小心翼翼地說,「那就……去他媽的,老子不幹了?」
陳清焰被我逗笑了:
「長這麼大,這句話確實常常迴蕩在我的腦海里。」
我終於明白陳清焰為什麼愛聽很不符合他斯文禁慾人設的搖滾樂,為什麼在某些特定的時候,總會泄露一點瘋狂了。
他太不自由。
「算啦陳醫生,」我跪坐在沙發上,雙手捧起陳清焰的臉,使勁沖他笑,「我陪你做普通人,我也有閒心帶你去吃餛飩。」
「不如就今天晚上吧,我餓了。」
10
最近的生活比較多姿多彩。
前兩天陳清焰的爸爸也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知道了我,請我吃了頓使我消化不良的飯。
今天又碰上陳清焰的舊情人找上門,淚眼矇矓地向他告白:「清焰,其實這麼多年,我一直沒忘記你。」
這是在住院部樓下的花園裡,春風隨隨便便就盪了人滿懷。
我發誓我也不是故意要偷聽,我是和陳清焰約好了要來等他下班的,誰知道我一踏進他的辦公室,就有他的同事兼學妹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告訴我,陳清焰和他大學時的對象重逢了,要我速去查探敵情。
然後我就被拖了過來。
草木掩映間,陳清焰和他的前男友相對而立。
陳清焰背對著我,我看不見他的表情。
但他的聲音挺無情的:「當年是你提的分手,現在過去了這麼多年,你憑什麼覺得一切還可以從頭再來?」
前男友哽咽了:「清焰,當初我是有原因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陳清焰說,「你想做研究,想接觸國外更好的資源,是我爸幫了你,不僅送你出了國,還負擔了你在國外的一切費用。」
我疑惑了。
那天吃飯的時候,陳清焰的爸爸跟我說,陳清焰和男人談戀愛不過是他的一種叛逆,他在大學的時候也談過一個,但經過他的規勸,很快就走回了正道,兩人分開了。
對於我和陳清焰的關係,他是這麼猜的:「前段時間我們因為他的職業規划起了些爭執,鬧了幾次不愉快,現在他不過是故技重施,又想拿這個氣我罷了。」
說完他還問我:「你覺得這次,他的叛逆期能堅持多久?」
而且這麼一聽,當年他那是勸嗎,明明多少有點威逼利誘吧。
陳清焰他爸還真懂說話的藝術。
「對不起。」前男友低下了頭,「當時的我需要這個機會。」
「我明白,不怪你,你的選擇沒有錯。」
「那,你還能再給我一個機會嗎?」
「不能。」
陳清焰拒絕得特乾脆。
「為什麼?現在我有能力和你面對未來的一切變數了。」
「你沒有錯,並不意味著我就必須回頭,感情跟對錯沒有關係。
「……林哲,只是時間過去太久了,我已經忘記愛你的感覺了。」
那個叫林哲的男人聞言哭得稀里嘩啦。
陳清焰默默地從醫師袍的口袋裡掏出一包紙巾。
把我拉來刺探敵情的學妹急得不行,說他哭了他哭了,待會兒他把學長哭得心軟了怎麼辦?
我想說不會吧,陳清焰心硬得很,結果根本沒來得及說,就被她推了出去。
陳清焰轉過身來,和我大眼瞪小眼。
「哈哈,」我尷尬地笑了一下,「我路過的,你們先聊著,沒事我先走了。」
學妹不清楚狀況,可我清楚。
陳清焰追上來,抓住我的手腕:「尤小嘉,你跑什麼?」
我說:「我沒跑呀,就,正常離開。」
陳清焰被我的詭辯氣得要笑不笑的。
「別生氣,」他走近了一步,微微垂眼,很像一種示弱,「你看見了什麼我都可以解釋,嗯?」
我說不用,其實我都聽明白了。
他還是帶我去了他的辦公室。
醫生都已經下班了,辦公區域沒什麼人。
我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下,問道:「你要跟我解釋什麼?」
陳清焰反問:「你都聽明白了什麼?」
「聽明白了你們當初分手的前因後果,還有他對你余情未了。」
「我拒絕他了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陳清焰忽然沒說話了。
我等了半天,只等到他在我身前蹲下來,意義不明地看著我。
我輕聲問:「怎麼了?」
陳清焰眸光閃了閃:
「我爸是不是也找你了?」
「是啊。」
「那你被他說服了嗎?」
「我被他說服什麼?我倆又沒搞對象,他那一套在我們身上不成立啊。」
「……尤小嘉。」
陳清焰頗無奈。
他大概不知道,我就喜歡他用各種帶有情緒波動的語氣喊我。
我笑了笑,說:「陳醫生,我先問你,你打算和我一起坐實你爸給我們判定的『罪名』嗎?」
「……什麼?」
說起來我還有點心虛,畢竟當時是我自己說不和人家談感情的。
結果,制定規則的是我,打破規則的還是我。
我摸了摸鼻子:「我覺得我還行,你可以考慮一——」
陳清焰根本沒等我說完,已經用一個吻吞下了這句話的尾音。
我緊緊地攥住他的醫師袍,把他的醫師袍都揉皺了。
「所以,現在我終於可以以你男朋友自居了?」陳清焰抵著我的額頭問。
我翹起嘴角:「是啊,是不是等這一天很久了?」
陳清焰「嗯」一聲:「比你想像得久一點。」
「那現在是不是特驕傲?」
「是還行,畢竟某人一開始連微信號都不肯給我。」
……嘖,記仇。
看著陳清焰扶好眼鏡、整理襯衫和領帶的成熟模樣,我突然好奇一個問題:
「陳清焰,你爸跟我說,你當初和男人談戀愛,就是為了氣他,是不是真的啊?」
「可能有一點吧。」他還挺誠實,「從小到大,我爸媽除了關心我的成績和前途,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在意,我確實有點好奇這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會讓他們產生情緒波動。」
我撇了撇嘴:「那你這可不太道德。」
「不是,我確實就是喜歡男人的,只不過我故意讓他們知道了而已。」
「然後你因此痛失初戀?」
「也沒什麼痛失不痛失的,」陳清焰淡淡道,「是我的莽撞和他的選擇共同促成了那個結果,天時地利人和,哪一個條件都沒占上罷了。」
「你呢?」他將我拉近,順勢摟住了我的腰,「我爸那麼能言善辯的人,居然說服不了你,嗯?」
我就笑:「沒辦法啊,誰讓我是戀愛腦。」
陳清焰的爸爸應該也沒有想到,他請我吃的這頓飯,反而讓我下定決心要和陳清焰確定關係。
只因為他隨口說的一句話:
「看得出來,我兒子挺喜歡你的,但是他對你的喜歡並不能幫助他什麼,反而會成為他人生的污點。」
「但是」後面的話對我來說都不重要,我只知道,連他都覺得,他兒子喜歡我。
陳清焰的爸爸確實有很多道理,他跟我講人生,跟我講前程,跟我講愛情的不確定。
他說,兩個男人將來要面對更多的困難,而這些困難,你們都不一定能克服,轟轟烈烈,最終都是一場空。
他還問我,收下我的這筆錢,然後離開他,你的人生路會順遂很多,有什麼不好?
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
可是我還是要拒絕他的「好意」。
很多事情不是能用得失衡量的,更何況,我覺得我現在就過得挺好,我也沒什麼太大的野心,無需金錢為我加冕。
陳清焰的爸爸所求,是人要變成精密的儀器,而我只想做個粗糙的人。
11
幾個月後,我從我們共同的好友那裡聽說,宋知打算聽從公司的調遣,出國工作。
我很生氣,出國這麼大的事情,他居然一點兒也沒打算告訴我。
我把他約出來見了個面,氣勢洶洶地質問他:「從什麼時候開始,你的消息我需要從別人那裡打聽了?」
宋知支吾半天,最後垂下了頭:「對不起,小嘉,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你。」
我嘆了口氣:「你還在相信陳清焰氣頭上跟你說的那些話嗎?」
宋知沒說話,似是默認。
我說:「他不了解你,所以以為你喜歡我,但是宋知,我了解你,我知道你不是同性戀,你也不用害怕重蹈你爸的覆轍。」
宋知變了表情。
我知道,我說中了他的心事。
他不能面對的,不僅是他最好的朋友是同性戀。
兒時受到的傷害是真的可以伴隨一生的,他在他爸那件事的漩渦里陷得太深了,陳清焰一攪和,他就徹底亂了,被拖進去了。
可這都是他的恐懼作祟而已。
宋知張了張嘴,欲言又止。
我沒有追問,只是問:「宋知,你願意聽從我的建議嗎?」
宋知點了點頭。
我說:「如果你自己實在解不開這個結,就去找心理醫生聊一聊,好不好?」
我認真地看著他,說是的,宋知,你需要心理醫生。
那之後沒多久,宋知就走了。我去機場送他,他朝我張開雙臂,有些猶豫地問我:「小嘉,我可以抱一抱你嗎?」
……真是個傻子,他以前抱我抱得少嗎?
我走上前去給他一個擁抱,他哭了,在我耳邊說:「小嘉,之前的事情,對不起。無論你喜歡誰,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。」
我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:「嗯,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。」
「我會聽你的話,去找個心理醫生聊一聊的,你不要擔心我。」
「……好,你一個人在國外要好好的。」
宋知拖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進了安檢口。
我忍了那麼久,看著他的背影,卻還是忍不住淚目了。
「你就那麼捨不得他。」陳清焰站在我身後,語氣頗有些陰陽怪氣。
我哽咽著說:「你不懂,這麼多年,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。他真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。」
陳清焰給我遞了張餐巾紙,一臉的無奈:
「讓你再哭五分鐘,再多我真的要吃醋了。」
我接過紙巾,在臉上一頓猛擦:
「走吧走吧,怪矯情的。」
「……你也知道。」陳清焰牽過我的手,放進他的大衣口袋。
走出機場,我感覺到秋季溫暖乾燥的陽光灑在身上,忽然一陣感慨。
我曾經那樣暗戀過宋知,這件事情如今想來,真像一場漫長的錯覺。
被暗戀的那個人不知道,而我永遠也不會讓他知道了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
我轉頭看一看陳清焰,笑了。
我問他:「你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,你跟我說的話?」
「哪句?」
「你說你醫術不精,治不好我的心痛。」
「哦,那現在呢?」
「經過我的認證,陳醫生確實是仁心仁術,妙手回春。」
陳清焰說,天時、地利、人和。
我想,相愛的真相,大抵也就是這樣了。
-正文完-
【番外·宋知篇】
宋知有過兩次似是而非的愛情體驗。
第一次是蔣意。
那個時候蔣意就對他說:「謝謝你喜歡我,但你對我的喜歡不是愛情,宋知,你還不明白什麼是愛情。」
宋知不信邪。
怎麼不是愛情呢?蔣意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樣子讓他熱血沸騰,他喜歡她的音樂,喜歡她的恣意張狂,他想跟著她嘶吼,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。
可後來,蔣意在他生日那天宣布自己戀愛了,他發覺自己的難過好像確實有限。
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,他不停地傾訴自己對蔣意的喜歡,細數自己喜歡蔣意的理由,想證明自己對蔣意的感情絕對是喜歡。
可他越數心越涼,心越涼就喝得越多。
他悲哀地意識到了。
其實,他只是在蔣意身上看見了爸爸的影子。
在宋知小時候,爸爸心血來潮,帶他去看過他們樂隊的排練。
宋知的爸爸也是個玩樂隊的,那時候宋知也不懂什麼樂隊、什麼搖滾,他只知道爸爸唱的歌讓人興奮,爸爸唱歌的樣子酷得沒邊。
第一次看蔣意的演出,宋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。
好奇怪,他明明那麼恨那個男人,可他對宋知的影響還是根深蒂固。宋知喜歡搖滾樂,錯以為自己愛上一個唱搖滾的女人,全都是因為那個遙遠的、兒時的下午。
第二次是尤小嘉。
那還是因為陳清焰的一句話。
他那樣尖銳地質問宋知:「你究竟是因為他是同性戀而生氣,還是因為他是同性戀但他喜歡的人不是你而生氣?」
宋知當時就蒙了。
他想怎麼可能,他又不是他爸。
……他又不是他爸!
他從小就很依賴尤小嘉。因為無論他遭遇什麼,無論他被人怎麼欺負、嘲諷,尤小嘉永遠都站在他這一邊,無條件地。
某種程度而言,尤小嘉簡直是他的精神支撐。
看見尤小嘉和陳清焰接吻,他真的氣瘋了。
他覺得尤小嘉背叛了他,不僅是同性戀的問題,還因為尤小嘉不肯成為他人生中除家人外、第二重要的人。
宋知當然知道自己對尤小嘉有占有欲,可他從來沒有往愛情那方面想過。
當陳清焰把這個問題擺到他面前之後,他甚至不敢細想就害怕了。
他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他爸,最不想成為的人,也是他爸。
他從來沒有這樣撕扯痛苦過,甚至都不敢去找尤小嘉說句話。
出國之後,宋知沒有忘記尤小嘉的建議,去找了個華人心理諮詢師做諮詢。
心理諮詢師告訴他,友情本來就是包含占有欲的,更何況,尤小嘉這個朋友對你來說太過於重要,你不願和其他人分享他的感情和關心, 是正常的。
宋知問:「所以, 我真的不是同性戀嗎?」
諮詢師說:「你能告訴我,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件事嗎?」
宋知猶豫了很久,還是如實說了。
他講述了他對爸爸的崇拜以及崇拜的崩塌, 講述了周圍鄰居如何用一種嫌惡的口吻說同性戀是「變態」,講述了他因此遭遇的霸凌,講述了他和他媽媽之間微妙的隔閡。
他以前沒敢跟其他人提的,他也說了。
其實自從他媽媽想帶他一起自殺之後,他就一直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個錯誤。
這麼多年,宋知從來沒有那麼細緻、那麼深入地去回憶那段過去,他根本不敢。
可原來沒有。
宋知說著說著就哭了,在陌生的心理諮詢師面前,他哭得暢快淋漓。
後來, 宋知每個星期去找心理諮詢師做一次諮詢,終於, 他慢慢地感覺到自己有所釋懷。
某一年春節, 他回了國。
他去見了尤小嘉,尤小嘉一臉的欣慰, 說他成熟了。
尤小嘉和陳清焰還在一起,吃完晚飯,陳清焰還開車過來接他。
冬天, 正在飄雪。陳清焰下了車, 撐開一把黑色的傘, 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朝他們走來。
尤小嘉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, 宋知看著他的笑容,忍不住腹誹, 真不知道這個陳什麼有什麼好的。
尤小嘉和陳清焰一起走到了檐下, 說:「宋知,我們送你回去吧。」
宋知搖了搖頭:「好多年沒回來了, 我想自己走一走。」
他冒著雪回家, 雪落了他滿身,掉在他的呢大衣上, 全化成了冰晶和水。
他一進家門就脫了外套, 看見媽媽坐在沙發上打盹兒。
他這才發現,原來媽媽的頭上已經長出不少白頭髮了。
宋知看著看著,忽然鼻酸, 覺得他爸帶給他們的折磨實在已經夠久了。
宋知的媽媽醒了,看見他, 便坐直了一點, 說:「回來了。」
宋知彎腰抱住了她,顫抖著聲音喊了一聲:「媽。」
媽媽瞬間紅了眼。
也許這就是母子間的默契,他們都沒有說什麼,只是一個擁抱, 卻好像一下子說了很多。
一個懦弱自私的男人,怎麼值得他們傷懷一輩子呢?
都過去吧。
這場雪之後,就都過去吧。
-完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