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著他,好像在透過他看著少年時的秦岩,和他隔著時空相望。
最難的時候,我想死的時候,刀口划過我腕間的血管時,我想起的是少年時的秦岩。
22
少年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,站在風裡,他的衣服被吹得鼓起,對我笑得燦爛。
他說:「安安,你要考哪裡的大學?我和你一起,我們是革命戰友。」
他的座位在我前面。
他總會問我:「安安,你整天低著頭做試卷不累嗎?」
他會給我帶零食,接水時會幫我接,自己沒水時,又會從我杯子裡倒水。
上晚自習,他會特意和我約定:「安安,咱們一起上晚自習,一起寫作業。」
是的,約定過的晚自習,就是不一樣的晚自習。
我看著他的背影,有種踏實感。
為了學習,我很拼,經常在寢室快要關燈的時候才離開教室。
他會跟我一起。
我們穿過明明滅滅的走廊,經過偌大的操場,穿過那令人浮想聯翩的小樹林。
有時候安靜,有時候他會說話。
他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的沙啞,有種悅耳的動聽。
23
那時候,我無數次想要割斷自己手腕的血管。
又無數次放棄。
我想起他,有時候覺得很幸福。
更多時候,更加痛苦。
我想不明白,為什麼他會變。
我想了很久很久,想不通。我翻閱了各種書籍,瀏覽了各種網站的回答,都沒有答案。
大家都說,人性如此。
可是,我要怎麼回憶我少年時的記憶呢?
我要怎麼回憶少年秦岩呢?
他那麼美好,那麼無畏,就像一個蓋世英雄。
後來我漫步在異國他鄉的街頭,看著秋風蕭瑟,心裡很平靜。
我突然想通了。
成年後的秦岩,不是少年的秦岩。
他們是兩個人。
少年秦岩沒有背叛我,他愛我至深,為了我,葬送了自己的學業,坐了牢。
即使如此,他也還是會安慰我,讓我專心讀書,讓我考個好大學。
只是他被殺死了。
被時間殺死了。
無論我如何在成年的秦岩身上尋找,都再也找不到少年秦岩的影子。
我只能站在時間的長廊里,不斷地回憶他,復活他。
成年的秦岩,繼承了少年秦岩的身體和生命。
他該好好愛護少年秦岩的生命。
24
他躺在病床上,沖我抬起了手。
他想牽我。
我看著他的手。
依然修長好看。
我想起當初第一次牽手。
是我非要把一道題給解出來才願意回寢室。
快到關宿舍樓的時間了。
雖然不會真的被關在外面,但被宿管阿姨罵一頓是避免不了的。
他要先送我回去,再回男生宿舍,就更可能遲到了。
我們一起往宿舍跑,我差點摔了一跤。
他牽住了我,然後一起往宿舍跑。
那時候只感覺他的手很燙。
然後我自己也很緊張,劇烈跑動,心臟都快從胸腔跳出來了。
現在,他沖我伸出了手。
很多次,他都沖我伸出手,在我們在一起後。
我會毫不猶豫地握住他的手。
25
現在,我舉起手,輕輕說:「我穿著消毒服,不方便。」
他的眼睛從暗淡,到亮了亮。
我沖他扯出一個笑:「我先出去了,你好好配合醫生吧。」
他點點頭。
眼裡還有淚水。
那個小男孩坐在醫院冰冷的長椅上。
秦岩的爸爸為了一個女人,拋棄了他和他媽媽。
他跟著媽媽長大。
後來他媽媽再嫁,他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。
後來老師死了,為了得到老師家屬的諒解書,他的房子賣了,我的所有錢也賠給了老師的家屬。
現在,一個人的人生,仿佛複製粘貼在了另一個人的身上。
小男孩眼裡的爸爸秦岩,或許和秦岩記憶中的爸爸沒有什麼不同。
26
回去的路上,我和許嘉榮都沒說話。
到了他家,我還是說:「他們是我讀書時候認識的人。」
許嘉榮摸摸我的頭:「沒事。等辦完婚禮,我們就離開。」
我點點頭。
婚禮還有幾天。
許嘉榮帶著我去和他朋友見面。
孫志鵬又出現了。
之前許嘉榮和我解釋過,孫志鵬是他後媽的娘家侄子。
但他對孫志鵬不喜。
說他做事不擇手段。
我去上洗手間時,他在外面攔住我。
他比我還矮些。
「安安,能不能和我說幾句話?」
我沒理他,繞過他想走。
但他拉住了我的手腕。
我像是被毒蛇纏繞,瞬間彈開。
他的臉色很難看:「你就這麼厭惡我?」
27
我沒說話,也不看他。
他咬牙切齒:「你真要嫁人?」
「安安,你能不能回來?我改了,我以後會對你好的,真的。當年是我混蛋,我那時候年輕不懂事。你回來,我和你結婚,我發誓,這輩子都會對你好,行嗎?」
我想走,他不讓我走。
見我不為所動。
他又說:「你真這麼絕情?那你陪我最後一晚,行不行?我真的很想你。我之前想找你,但我被我爸媽限制出國了。你再陪我一晚,我不介意做你的地下情人,只要你別不理我,成嗎?」
最後,他的語氣變得陰狠毒辣:「周安安,你這個婊子做了還想立牌坊嗎?你是不是忘了和我在一起的時候,你有多騷!你在我這裡的視頻和照片,要不要我發給許嘉榮?我倒要看看,他還會不會要你!」
他威脅完,又軟言:「只要你別不理我,我就幫你保守秘密,包括秦岩的事,包括你被人強過的事。」
他苦口婆心勸我:「你別太相信男人了,沒有男人會不介意自己妻子的過去,許嘉榮這種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,只會更加要求完美,更加介意!」
「你看,當初秦岩不就是嫌棄你不是處女,和馮麗那個賤女人睡了一覺,就覺得自己應該對他負責嗎?」
「只有我,不會介意你的過去。」
我看著他。
也看著在他身後的許嘉榮。
28
許嘉榮的臉色很難看。
他握緊拳頭,然後拳頭像雨點一樣砸在了孫志鵬的臉上和身上。
我看著孫志鵬像死豬一樣被他揍。
他瘦了好些。
當年我在他身下被他的皮鞭抽打時,我也想像過秦岩會來救我,會揍他。
不過現實永遠就是現實。
孫志鵬喜歡罵我是婊子,是賤貨。
我要是無動於衷,他會變本加厲。
不管是語言的辱罵,還是用在我身上的刑具。
有些印記是消不掉的。
許嘉榮看到我身上的印記,只會沉默地抱緊我。
他會輕輕撫摸我的後背,讓我在他懷裡沉沉地睡去。
京市對我來說,一年四季都是冷的。
那種冷,從骨頭縫裡滲出來,仿佛讓我整個人都冒著寒氣。
加州的陽光很充足。
最開始我在那裡也很冷。
就連刀口划過肌膚,流下來的血都是冰的。
後來我覺得加州的陽光很燦爛。
29
許嘉榮打完了人。
他的手上全是血。
他的手也破了。
我想伸手摸摸他的傷口。
他一把拉住我,攬著我就離開了那裡。
孫志鵬還躺在地上,不知道他死了沒有。
他沉默地開著車。
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的風景。
我看著手腕上戴著的碩大的綠色手鍊。
是他親手編了送我的。
他手上也有一條。
裡面的血液還在安靜地流淌著。
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沖我試圖露出一個微笑:「剛剛嚇到你了吧?沒事,別怕。」
我點點頭。
我想告訴他,我什麼都不怕。
但或許,我是怕的。
因為在孫志鵬說那些時候,我短暫的恐慌過。
後來又放棄了。
只要不抱希望,就沒什麼事值得恐慌。
30
回了家,他在房間打電話,我去洗澡。
鏡子裡,那些灰色的傷疤去不掉,在我的背上、胸前、大腿上縱橫交錯。
醫生說可以通過手術治療。
但我放棄了。
我洗了澡,他的電話已經打完,去了另一個房間洗澡。
婚禮的事,不用我們怎麼忙。
但還是去試了婚紗,又拍了些結婚照。
我的手機總是有陌生來電。
我沒接。
許嘉榮去哪裡都帶著我一起。
有時候他在和人談事,我就在不遠處等著他。
我沒什麼朋友需要回來聚聚的。
有次我見到鼻青臉腫的孫志鵬要來找他。
被人攔在了外面。
自從上次打了孫志鵬,他後面出門都會帶幾個保鏢。
那之後,他平時很平易近人的樣子,也有些殺氣。
這或許是我和他的區別。
誰讓他不爽,他想殺誰。
誰傷害我,我想殺自己。
在這裡,一切都是扭曲變形的。
31
我結婚前,馮麗再次來找我。
我們回小區時,她在小區外面的馬路上跳了出來,直接攔車。
許嘉榮差點把她撞死。
她從地上爬起來,樣子疲憊又狼狽。
許嘉榮直接對我說:「你坐著。我去看看。」
說完,車門被他大力甩上。
馮麗和他說了什麼,他笑了笑,然後也說了句什麼,馮麗臉色煞白,呆愣愣地退到了一邊。
婚禮那天,許嘉榮顯得很高興。
看著他高興,我也高興。
他穿西裝的樣子很好看。
外面的大堂里,放著我們的視頻。
裡面有婚紗照,也有我們相處中拍的照片。
他走進化妝間,看著鏡子裡的我,說:「明天我們就回去。」
我點點頭。
鏡子裡的我,穿著潔白的婚紗,要奔向另一個人生。
我們會組成一個家庭。
我們會生可愛的孩子。
32
有人來叫他,他出去了。
出去前,他吻了吻我的臉:「爺爺叫我,你乖乖待在這裡。」
我看著他的眼睛,裡面有光。
我說:「好。去吧,老公。」
他笑了。
我也笑了。
房間裡很安靜,化妝師陪著我。
門又被打開。
我以為是他去而復返。
結果是孫志鵬。
他仿佛老了十歲。
他本來就不好看,現在看起來,像個叫花子。
他說:「安安,我來和你告別。」
「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,也不會理我。」
「我不知道你怎麼才能原諒我。但我最近想到了一個辦法。」
「我真的愛你。但我之前總是恨你,所以我對你不好,只有對你不好,你才能正眼看我,即使恨我,也比你一臉死氣要強。」
「我本來想站在天台上,給你打電話,讓你從婚禮上來看看我的。」
「但我知道,你不會接我的電話。許嘉榮也不會讓你來。」
「如果我死了,你會難過嗎?」
我沒理他。
他笑了笑:「我就知道你是這個表情,真的。我都能預測到你所有的反應。」
「不過,我輸了,秦岩那個卑鄙小人,你為什麼還能去救他?」
「你要去救他,為什麼又要和許嘉榮結婚!我寧願你和秦岩在一起,也不想你和許嘉榮在一起!」
33
他出去了。
化妝師給我補妝。
我從大門緩緩進入禮堂。
許嘉榮站在紅色地毯的另一頭。
我從餘光里,看到了坐在輪椅上的秦岩。
他整個人仿佛都瘦脫相了。
馮麗和他兒子在他旁邊。
他們坐在最末尾的席面上。
當初我想過很多次,我穿著婚紗嫁給他。
我想嫁給他,想和他在一起,除了愛他,還因為愧疚。
那種恨不得想要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獻給他的心情,以後再也不會有了。
甚至,曾經我們的生命濃墨重彩地交匯過,現在連陌生人都不如。
好在,少年的秦岩還在我的記憶里。
他撐著我走過了所有的泥濘和絕望。
他是好的,別人也不是他了。
所以我不必悲傷。
許嘉榮還在等著我。
34
婚禮誓言進行時,賓客間躁動了起來。
外面不斷有警笛聲響起。
外面有人喊:「樓頂有人要跳樓!」
我看著他。
他說:「我願意。」
他沖我微笑。
我也微笑。
警察從大門進來,然後躊躇著想要進來,又猶豫了。
他爺爺身邊的人過去詢問。
警察最後還是過來了,對我們抱歉道:「徐先生,周小姐,樓上有個叫孫志鵬的人跳樓,說最後想見你一面……」
警察期待地看著我。
許嘉榮面無表情:「我們要結婚,沒空看人跳樓。」
我說:「我不認識他。」
警察臉色尷尬,「啊,那、那,您忙,您忙……」
他擦了擦額頭的汗,過去沖他爺爺鞠了一躬,跑了。
我們敬酒。
我們從禮堂出來。
我沒再看秦岩一眼。
我們上了準備好的婚車,在親朋的注視下,上車。
車後面很大一塊被圍了起來。
有救護車,有警車,有很多警察。
血泊里,躺著一個人。
紅色的血液。
和我躺在浴缸里流出來的血有點像。
不知道他死了沒。
明天我們就會離開。
加州的陽光很足,那裡沒有悲傷。
番外·秦岩。
1
秦岩第一次出軌,是在喝酒之後。
他創業艱難。
為了拉投資,每天都要做小伏低。
也總是出入燈紅酒綠的場所。
馮麗是他的助手。
她年輕鮮活美麗。
還像一團火焰一樣愛他。
剛開始他苦惱。
後來他虛榮。
再過一段時間,他對她有些憐惜。
他註定給不了她將來。
但撲到他身上,流著眼淚,說她不要將來,她只要一晚。
2
她身上的熱情,是周安安身上沒有的。
安安再怎麼說愛他,但她的愛里,永遠夾雜著愧疚和憐憫。
還有對過去的贖罪。
他不喜歡回憶過去。
過去是他為此付出了沉痛代價的污點。
馮麗是第一次。
他更加愧疚。
又覺得她是他的女人。
就像他覺得安安是他的女朋友,他應該保護她。
所以在那個老畜生欺負安安時,他看到她臉上的巴掌印,還有額頭被撞出的鮮血,以及她身上破爛不堪的衣物,他的腦子被憤怒占據。
那個老畜生狼狽不堪,被嚇得屁滾尿流,不斷地哀求他,痛哭流涕,讓他不要殺他,說可以賠償。
他就想殺了那個老畜生。
3
有了第一次,就有無數次。
他的壓力很大。
酒精也緩解不了他的壓力。
他需要發泄。
馮麗不求回報,甚至發誓可以幫他瞞著安安。
安安離他很遠。
他們甚至要躲著孫志鵬這個小人。
他的愛情不是轟轟烈烈,反而像陰溝里見不得光的老鼠。
他拒絕馮麗時說過他和安安的青梅竹馬,說過他們的校園愛情。
他撿好的說。
但馮麗會問:「那你為什麼沒讀大學呢?」
他被問得啞口無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