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元三包的海鷗食,他嫌貴。
和老大爺砍到十元五包。
然後他不買了。
老大爺說,姑娘,這海鷗食算我送你了。
不過大爺多嘴一句,這種男人可千萬別留到老。
拔管都不帶猶豫的。
我笑了笑沒說話。
但臨走前還是悄悄付了錢。
一小時後,廣場上驚現海鷗潮。
它們繞一人盤桓不去,虎視眈眈。
海鷗屎落在他的身上、頭髮里,甚至臉上。
好不狼狽。
人群中有人驚呼——
「他就是昨天那個逃票的!」
1.
今日高溫。
宜室內。
可售票口處聚集了大量遊客。
還時不時有尖銳的男聲從隊伍最前面飄出來。
連原本只縮在旁邊涼傘底下,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維持秩序的保安都被驚動。
此刻清涼愜意的咖啡廳里,有顧客開始小聲議論起來。
說一看就是沒素質的人又開始作天作地。
更有好事者,推開門也去圍觀。
我用杯子支住手機。
把遠處這荒謬的一幕全程拍攝下來。
同時,一臉麻木地看著海洋館外。
只恨世上沒有時光機,能把我送回一天前——
在我答應和他一起旅行前。
說好聽是旅行,但實際上只是他用來穩住我的一種手段。
而我之所以答應下來,也是因為他答應,這次地點由我來選。
考慮到之後準備去做的事,我特意把目的地定在這座海濱城市。
就這樣,還是他在查了這座小島消費並不高後,才勉強答應。
沒錯。
那個和售票員掰扯著孩子身高究竟有沒有一米三的男人,為此還與售票員發生激烈口角的,正是我結婚七年的丈夫,許廣安。
相信我,諸如此類的行為,只是他的基本操作。
想到他這些年乾得一系列噁心事,我真恨不得現在就把他的這副嘴臉發到網上。
讓廣大群眾也開開眼界。
可惜……
「媽媽,我們走吧。」
兒子念宇輕輕地晃了晃我的胳膊。
我閉上眼睛。
深吸一口氣。
還不到時候。
說著,念宇忐忑不安地放下他手中還剩下大半杯的大米冰淇淋。
這是他最喜歡的口味。
「冰淇淋沒吃完,爸爸不會怪我浪費吧?」
「怎麼會?」我輕輕地替他擦凈嘴角。
隨後發現他的右手一直捂著胃的位置。
我知道,他一定是早晨吃得不舒服了。
想到這裡,我又是一陣怒火中燒。
可看著孩子敏感又脆弱的眼睛,我頓時軟成一團。
把念宇緊緊抱在懷裡,用我的手貼在他的肚子上。
好像這樣,就可以替他趕走一切疼痛與不安。
「如果是不健康的食物,哪怕是爸爸,你也要直接拒絕他。」
我認真地告訴他,相比省錢與快捷,我更在乎地是他的健康和心情。
今天早晨許廣安圖省事省錢,一大早就定了一份油膩雜牌大漢堡的外賣。
我攔著不想孩子吃,可他卻說——
「別浪費。」
「既然我買了,就必須吃掉。」
他陰陽怪氣著,「外國人吃得,怎麼就你這麼多事……」
還說要不是和我一個村子裡出來的,還以為我是什麼千金大小姐呢。
話里話外都是貶低和諷刺。
我早就將自己練就一身刀槍不入,全無半點起伏。
孩子卻被挖苦地有些抬不起頭。
他還要繼續,恰巧手機響起。
等我接完電話,再進房間,桌子上只剩下外賣包裝袋團成一團。
我剛要發難。
念宇攔下我,讓我不要和爸爸生氣。
懂事地將責任攬下來,說是他自己不想浪費主動吃的。
如同武林高手都有氣門一樣,念宇就是我唯一的軟肋。
孩子眼巴巴看著。
當即,我決心先忍下這一次。
事實證明,到現在不過一小時,念宇的胃就開始疼起來。
我恨自己早晨沒有堅絕地拒絕。
「你放心,以後只要媽媽在,你就不必委屈自己。」
念宇看了眼窗外,又把頭埋進我的懷裡,還把耳朵也藏起來。
好像這樣就可以躲掉外面那個難堪的男人。
我問他是不是不想再去海洋館了。
他沒正面回答我,只是再一次重複——
「媽媽,我想走。」
於是我帶著他,頭也不回地離開咖啡廳,往停車場方向走去。
我們母子默契地將他遺忘在身後。
路上,念宇抱著我,小聲地說了一句,「我已經超過一米三了。」
「是不是就再也不能替爸爸省錢了?」
到此為止,我總算明白念宇剛剛如此情緒化的癥結所在。
從小到大,我都教導他,一切以本心為前提。
可他的父親如今為了省錢,卻要他違背意願去撒謊。
念宇本能地感覺到羞恥。
誰說孩子的自尊心就不重要?
回想起自己幼時同樣難堪的經歷,我抱著他又加快了腳步。
我拍了拍他的後背,小小的男子漢把我抱得更緊。
我突然有些恨許廣安。
當然,更恨的是我自己。
我拚命工作、努力賺錢,不就是為了讓小小的他,不再經歷這種地獄折磨?
小小的人兒,已經知道什麼叫做羞恥,什麼是尊嚴。
許廣安你究竟在幹什麼!
大人的錯,為什麼要一個孩子來買單?
我鄭重地將他放下,蹲下來直視孩子充滿疑惑的眼睛。
堅定地告訴他,超過一米三不再免費,是海洋館的規則。
「我們來參觀當然要遵守規則。」
我肯定了他今晚的態度。
並最後誇讚了他,長高代表著他離男子漢更進一步。
孩子瞬間得到安撫,身體也重新放鬆下來。
與此同時,也不耽誤我在心底又把那個男人反覆鞭屍無數次。
在我把孩子放進安全座椅,開出停車場。
手機響起來。
剛按下通話,那邊的埋怨聲便接踵而至。
他質問我怎麼亂跑,不等他回來。
而且,為什麼念宇的冰淇淋還剩那麼多。
於是他又把那套「既然要了就必須吃乾淨」的理論拿出來。
站在制高點上打壓孩子。
「他早晨吃得太油膩。胃疼。」
我冷冷回擊——
「你說得都對。既然如此,你把它吃掉就好了。」
「我不喜歡吃冰淇淋你不知道嗎……」
不等他說完話,我厲聲嗆了回去——
「你都知道不喜歡就可以不吃,怎麼到孩子就成浪費了?」
電話那頭喃喃不出一個屁來。
忽然他回過神問我們在哪,語氣里顯而易見的得意。
他說他剛剛買了兩張成人票,還據理力爭,免了念宇的票。
「剛超過不到三厘米,那個死物檢票員非和我較真……我把手機拿出來威脅他們要報警,他們就怕了……」
還說海洋館是黑心商人。
不能輕易便宜他們。
聞言我翻了個白眼。
「我們已經走了,你自己去看吧。」
被打斷後,他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,「你怎麼不早說!我就不浪費這麼多錢了!我趕緊去看看能不能退票……」
電話里的聲音傳了出來。
我從後視鏡里看到念宇一臉委屈、憤怒。
小臉上已有了成人才有的自卑雛形。
當即立斷,掛斷電話。
2.
直到我把車開到了這座旅遊城市另一個更大更新的海洋館門前,念宇一路上的委屈終於被撫平。
「媽媽,我都說要走了……」
孩子搖著我的胳膊,彆扭地向我表達著高興。
看著他恢復往日那般單純快樂,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氣。
我故意揉亂他地頭髮,告訴他是媽媽還沒玩夠,能不能勉為其難地陪陪我。
順便幫我科普一下海洋動植物。
他拉著一個場館又一個場館,喋喋不休地替我講解。
孩子難道如此有心情。
我默默地把手機調成靜音。
於是。
這一天,我帶著念宇在另一個海洋館,盡情地玩了一整天。
最後,我們兩個坐在海風中,靜靜地看著大海。
此刻,我終於懂得了一句話——
從來都是父母離不開孩子,而不是孩子離不開父母。
表面看上去,是我在陪著他長大。
可在這一漫長歲月里,他又何嘗不是在用著童真治癒著我呢?
透過大海,我仿佛看到一個破碎多年的小女孩,悄悄癒合了傷口,尋回了勇氣。
忽然他問我,是不是我和爸爸要離婚。
我沉默著,猶豫到底該不該告訴他真相。
我不懂,對孩子來說,事實和童話,到底該怎樣取捨。
就在我準備一個善意的謊言糊弄過去時,一雙小手把我的頭抱進稚嫩的胸膛里。
「媽媽,相比你犧牲自己,我更想看到你快樂和幸福。」
「你快樂,所以我快樂。」
二十年都不曾哭過的我,在這個夏日海風中,終於放聲痛哭了一次。
七年前,我孤身無援,一個人扛起所有。
七年後,借給我肩膀的,居然是我七歲兒子。
儘管七年前於我而言是一場浩劫。
但我依舊感謝上蒼。
感謝它,把這個小天使送到我的生命中來。
如果說那場噩夢是念宇出現的代價,這樣想,我便有些釋然了。
夕陽中,我默默下了一個遲疑很久的決心。
我最信任的老友周瑾就在這座城市。
也是我這一次旅遊,選在這裡的根本原因。
打通她的電話,請她替我照顧一陣孩子。
她與我多年默契,只從語氣便能判斷,我一定是有什麼大事要去做,又怕有危險傷害到孩子。
她嘆了口氣,不再多問。
「叔叔阿姨那裡,要不要我爸媽去做一做工作?」
我恨極反笑。
他們要是能聽,又哪會有我這些年委屈。
都說父母是兒女的避風港。
可我人生中所有的波濤洶湧,卻都來自於他們。
甚至七年前也是他們,以死相逼,站在單位樓頂上,要我答應嫁給周廣安……
回神過來,周瑾已經到了。
她擔憂地看著我。
我拍了老友肩膀,一切盡在不言中。
轉而低頭,囑咐念宇幾句。
好在她家的老大性格開朗,見面就摟著念宇就說想死他了。
看著熱情熟嘮的小夥伴,念宇眉頭總算舒展開來。
臨走前周瑾神情鄭重。
她說——
路謠,你不再欠他們什麼了。
你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家人。
不是所有家人,都值得期待。
看著遠處那個幼小身影。
只覺得心中充滿力量。
3.
安頓好孩子,便像心中去了一塊巨石。
之後,我又打了幾通電話。
做好一切完全準備後,我把地址發給許廣安,約他見面。
地點在一處頗為幽靜的茶舍里。
他來得匆忙,衣著散亂,神色慌張。
脖領處一抹若隱若現的桃紅,極為刺眼。
我一眼便看穿他背後的齷齪。
卻也懶得揭穿。
當初,在我萬念俱灰,生下念宇,完成所謂的償還後,我就拒絕再與他有任何身體接觸。
他起初還以為我故作矜持烈女。
可在我幾次狠狠拒絕後,他氣急敗壞,故意冷落我、下我面子。
直到最後,找小姐、包公主,不在話下。
只要不來找我犯賤,他在外面如何鬼混,我也並不在乎。
只一點,別把髒病帶回家。
我也曾心平氣和和他提過,與其這般將就、折磨,不如放彼此自由。
可他卻冷笑著讓我不要想。
「這是你家欠我家的。」他近乎殘忍地將血淋淋地現實攤開在我面前。
「是你爸媽親手用你來抵債的。離婚,你休想!」
此後,他用念宇絆住了我。
而這一綁就是七年。
如今七年過去,念宇也長大了。
我最後一絲顧慮也煙消雲散。
這場鬧劇,是時候結束了。
天知道,我等這一天等得太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