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剛乾完農活,走過來拍掉他的手,沒好氣地說:「別給靜靜說這種話。」
我明白髮生了什麼,我裝作一臉懵懂,只是不想面對這樣的局面罷了。
我爸終於有了點不好意思的神情,他問我別的:「靜靜,想爸爸了沒有?」
這話,讓我霎時就酸了鼻腔。
哪怕爸媽不那麼愛我,我剛回奶奶家的那年,依然不可救藥地想念他們。
我那年才六歲啊,是最不計較得失的天真的年紀,我毫無保留地依賴著他們,就像一隻忠誠的小狗。
而在我最愛他們的年紀,他們卻捨棄了我。
他們想要的美好未來里,都沒有我。
就像拋棄一隻小狗,不甚心疼的模樣。
所以我想了好半天,明明初秋還很熱,卻覺得手腳冰涼到發麻。
我抬頭,仰視著我爸爸,只是回他:「爸爸瘦了,比上次我見你的時候。」
上次見你,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,你還記得嗎?
他終於露出了一絲愧疚的神情。
那一瞬間,我好想問問他,如果我管這個陳阿姨叫「媽」,他會不會帶我回家。
不是我想和他走,我只是想知道,他有沒有拿我當親女兒。
但我沒問,那天我乖巧地給他倆倒水、做飯,再多一句話也沒說。
因為我能想到他的回答。
奶奶和他倆也沒說多少話。
爸爸說要娶那個陳阿姨,奶奶就說「你自己看著辦」,爸爸說會再生個兒子繼承香火,奶奶說「靜靜這麼好的娃娃,也能管家」。
一直到爸爸臨走時留了兩千塊錢,奶奶才主動說了話:「這些錢我拿著,不是我自己貪財,是以後我要用這些錢供靜靜上大學,也是你該給她的。我一分錢都不會花。」
小老太太,又瘦又矮,可是那副傲骨啊,和參天大樹一般。
許多年後我都在想,就是這樣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村老婦人,她教會了我樂觀、堅韌、不卑不亢。
言傳身教,絲毫不遜色於書中名家們的大道理。
7
我爸是在傍晚時分走的,他和三年前一樣,連一晚上都不肯住。
陳阿姨的一身衣裳很氣派,就更不肯暫住了。
我本來打定主意,既然爸媽先選擇不要我,那我也要拿他們當陌生人。
可是看著我爸走遠的背影,我還是難過得落淚了。
我被他又一次丟棄了。
我怕奶奶傷心,借著抱柴,躲到柴垛子後邊哭。
我多少記得一些小時候的事。
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,有一次我惹我媽媽生氣,怕她罵我,就躲在了沙發背後。
我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淚,是我爸爸最先找到我的。
他手裡拿著一塊糖——就像此刻奶奶手裡拿著一大把糖,找到我,把糖裝滿我的口袋,把我抱進懷裡。
她安慰我的聲音,就像迷途人跪在佛像前聽到的梵音。
是澄澈而神聖的,是足以溫暖心靈的:「靜靜,晚上奶奶給你包餃子,好不好?」
她不會說那些俏皮話,她不會說那些文縐縐的悅耳話。
她把她深沉的愛,融進最樸實的話語裡:
「靜靜,奶奶給你做頓好吃的吧?」
「靜靜,奶奶給你縫個棉馬甲吧?」
「靜靜,雪這麼大,奶奶送你去上學吧?」
「娘以指叩門扉曰:『兒寒乎?欲食乎?』」後來語文課學到《項脊軒志》里的這一句,我滿腦子只有奶奶滿是褶皺、曬得黝黑的笑臉。
是她手裡要麼扛著鐵杴、要麼抱著一捆柴、要麼提著一籃雜草的模樣。
奶奶向來說話算數,那晚她真的給我包了我最愛吃的餃子。
在村子裡,包餃子是最麻煩而且費食材的,一次用的臊子肉,夠我倆吃十幾頓珍貴的臊子麵了。
所以奶奶只在春節和中秋包給我吃,說是圖個團圓健康的好彩頭。
裊裊炊煙升起,彩霞勾勒出遠山的輪廓。
我垂著鼻涕幫奶奶生火,奶奶笑著打趣我:「你等下可不要包餃子了,我怕你把鼻涕包進餃子裡。」
一下就逗笑了我,胸腔里悶著疼的感覺也霎時消散了。
奶奶用很輕鬆的口吻對我接著說:「要是你爸今晚住下,這頓餃子也算團圓了。」
那一瞬間我才在想,他是我的爸爸,也是奶奶的兒子。
父親的缺席,和獨子的缺席,大概都是很痛苦的。
我的奶奶,也是需要安慰的呀。
所以我立馬擲地有聲地說:「咱們兩個人就算團圓!就咱倆吃,他錯過這頓好吃的,那是他沒口福!」
奶奶跟著笑,最後一絲餘暉降落山谷,湛藍的夜幕便四合了。
奶奶,靜靜長大了,也會跟你一起撐起這個家的。
8
到我小學五年級的時候,我能獨自操持小賣鋪了。
那時候奶奶還會賣煙酒和點心,經常會有叔伯們來買東西。
我算帳很快,放了學就坐在小賣鋪里,一邊學習一邊賣貨。
感覺差不多奶奶忙完農活要回來了,我就鎖上小賣鋪,去生火做飯。
鄉里鄉親都誇我懂事,說我奶奶年紀大了,要我多幫她幹些活。
只有奶奶板著臉訓斥他們:「我好好的娃娃要專心念書嘞!你們別總教她去地里!」
我有時候很驚嘆於小老太太對於要我念書這件事的執著。
她明明沒走出過深山,明明從沒聽過「讀書改變命運」這些話——
反倒她聽得最多的,該是女孩子要早些嫁人、女娃娃要少讀些書這種話。
但她一心一意要供我讀書,她要我考大學,要我回到大城市裡去。
她對我說:「人自己要爭一口氣。」
她對我說:「你本來是城裡娃娃,奶奶沒本事,讓你在鄉里受苦,現在只能靠你自己再走出去了。」
我沒忍住心裡泛酸。
她當年辛辛苦苦把我爸爸培養成大學生,應該也在想這個。
沒有人生來就會當父母,但她在教養小孩上,始終保持著這樣的愧疚心。
因為愧疚,所以做的事兒強過絕大多數家長。
我小升初是保送上去的,所以六年級的時候比較清閒,能幫楊老師給低年級的學生教英語。
楊老師就是那種被「女孩子就該少讀書、早嫁人」的家庭害的。
因為她給我教英語的時候,不經意間唏噓:「我高中那會兒學習可好了,大家的英語都很差,唯獨我學得好。我要是能考大學,我就去北京念。」
我聽說過一些閒言碎語,聽說那會兒為了逼她棄學回家,她媽媽甚至都在鬧上吊。
因為她家裡給她說了一個很好的對象——那個男人甚至只有小學學歷,只是家裡養了一大圈羊,相對比較有錢罷了。
農村的孩子,大多樸實而戀家。
尤其女孩子對自己的母親,依戀中又飽含同情——她們知道媽媽受了多少封建社會的苦,她們知道媽媽到終了都在為這個家當牛做馬。
而她的爸爸,冷血無情到以「掃地出門」為要挾,逼她媽媽一定要把她帶回家。
明明不是母女們之間的矛盾,最終所有的傷害卻都落在了她們身上。
所以楊老師不忍心,在高中老師們齊齊的阻攔下,還是選擇回來成家了。
她和我的奶奶有點像,揪著家裡的女娃娃,幾次三番地要她務必好好讀書、考個大學念。
但我想楊老師的執念,要比我奶奶的更深。
因為那裡邊,還有她此生未竟的夢想。
她還很羨慕我——這是第一個羨慕我自身、而非小孩子一樣羨慕我家有小賣鋪的大人。
她對我說:「你運氣好,遇上你奶奶這樣的人,一門心思對你好。所以你要珍惜,以後念了大學、找了工作掙了錢,要好好孝順你奶奶。」
我那時拚命地點頭,已然沒有語言來形容我的決心。
奶奶,你看,因為有你,我也是被別人羨慕的人了。
在我羨慕了那麼多年別的小孩有爸媽管的時候,也有人羨慕我了。
9
我念的初中離家遠,家在山溝溝里,學校卻在山頂上,一爬就是兩個多小時。
黃土高原的山,一重疊著一重,高得令人生畏,羊腸小路的旁邊就是懸崖。
而我們做了那麼多道題、走了那麼多里路,也只是為了翻出這一望無際的深山,背負起全家的命運,讓家人生活得好一點點罷了。
奶奶特意給我納了幾雙鞋底很厚的布鞋,她怕我走山路磨疼腳。
夏天的時候還好,山樑上種著好幾畝的毛桃樹,粉白的花長在黃土上,水藍的天下,放羊老漢的秦腔能迴蕩在好幾個山谷間。
就怕下大雨,小路滾著泥,人都不敢走,就得繞大路,要多花半個小時才能走到家。
晚上回得晚,就來不及幫奶奶幹活了。
最難的是冬天,零下二十幾度,凍實的硬土不亞於冰面,既冷又不好走。
一直到臘月里的一天,下了大雪,我著急回家,下坡路一個沒剎住,滑進溝里摔傷了胳膊,奶奶就嚇得再不敢讓我走讀了。
我不想浪費錢,但她在我升初二時,還是執拗地花錢讓我去住校。
她把住宿費交給班主任後,我送她走出校門,下午還有課,我不敢走太遠。
我就倚在學校大門邊,九月的天很晴朗,我看著她穿梭在幾棵榆樹下,斑駁的樹影染花了她一頭的白髮。
我突然發覺,奶奶的背佝僂了許多。
她好像背後長了眼睛,知道我還在目送她,突然轉過頭來看我。
她一邊倒退著走,一邊笑著沖我擺手,大聲喊著說:「靜靜!快回去上課去!奶奶就走啦!」
那一瞬間,我驀地眼眶發脹、鼻腔發酸,沒忍住就流下了眼淚。
我沒法注視那個瘦小的背影了。
我一想到大熱的天,她從凌晨四點多起床就要開始喂兩頭驢、喂五隻雞、喂一頭豬、燒熱水,然後立馬就要去地里除草、去收成熟了的農作物——
那是足足二十畝地,我住校之後就全靠她一個人了。
她還要顧著小賣鋪,還要顧著給我做吃的、縫穿的。
這一年,她都快七十歲了。
所以那些要命的病根,都是這般經年累月積攢下來的。
一件件重活,和她從來都不肯說出口的辛酸事,壓垮了這個山一樣的女人。
以至於我後來產生過這樣的迷惘:
假如我那幾年不要那麼費力於念書,多分擔些家裡的活,能不能讓奶奶再長壽一些。
可如果我真的為了幹活而放棄了學業,也許會讓奶奶即便長壽也不高興吧。
我甚至有時候會埋怨命運不公。
這世上有這麼多難兩全的事,但我只求奶奶健康和我能讀個大學,也求不到。
反倒是我爸爸媽媽,那種做了許多缺德事的人,心安理得活了很久,還活得很滋潤。
10
我念初中的時候,我爸回來過兩趟。
第一趟來,他洋洋得意地說,自己在城裡買了套房子。
第二趟來,他開著新買的車,方向盤上掛著張照片:是他和陳阿姨的合照。
他有了新家,他房子、車子都有了。
他當著我的面,對奶奶說:「現在就缺個大孫子讓媽抱一抱。」
奶奶把茶水潑到他腳上,那是我第一次見奶奶發火:「要不是靜靜這幾年陪我,我死在這裡都沒人管。養兒子有用嗎?養兒子防老嗎?你看看我不就知道了!」
那天我爸悻悻地走了,我安靜地收拾屋子,看奶奶獨自坐在炕頭,手裡拿著張我爸小時候的老照片黯然神傷。
後來我才聽奶奶講起了一些她的舊事。
她也是十幾歲就被家裡人安排出嫁了,爺爺身體不好,經常癱在炕上,婆婆和公公好吃懶做,家裡全靠她一個人操持。
爺爺是早早病死的,但早些年短暫地健康過。那幾年我爸出生了,全家對這個男孩都很溺愛。
溺愛到什麼程度呢,爺爺動手把奶奶打到滿頭是血,奶奶的婆婆還在那裡攛掇我爸:「你以後可不要娶這樣的婆娘!」
起因只是奶奶多問了一句話。
大過年的,奶奶給爺爺錢,要他出去買些家用品回來,但爺爺卻全部拿去賭博輸掉了。
奶奶就問了一句:「你知道家裡沒錢,你賭完了我們用什麼?」
然後就挨打了。而我爸爸偏聽偏信,一點兒也沒維護自己的母親。
所以我終於明白了,為什麼我奶奶這樣好的人,會有我爸那種兒子。
她實在是盡力了。
也實在是在這樣的環境里,無能為力。
麻繩專挑細處斷,厄運專找苦命人。
所以當我考上市裡的重點高中的時候,我奶奶直接哭了。
我看得出來她有多想只對我高高興興地笑,但是太多的苦難在那一瞬間湧來,她大概是覺得自己那一無是處的人生終於做好了一件事。
我走過去使勁抱住了她。
我好想讓她知道,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奶奶。
她是這世上難得一見的好人。
她會做那麼多的活,她能做好那麼多的事。
她從不向生活低頭,甚至明明給了我新的人生,卻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道德綁架的話。
她謙遜到塵埃里,她的愧疚讓我心疼極了。
「奶奶,我高中也會好好學,我一定能考個好大學。以後我就和我爸一樣,也在城裡買房、買車,到時候我也開著車,載你出去看看。」
我那時那樣篤定,我認為那一切都會實現。
事實證明是的,我後來以全市第三的成績考上了一所 985 大學,還在本校碩博連讀,畢業後選了不錯的工作,沒用幾年就有了物質上的一切。
可那時候,我開著車回到我和奶奶的小院子,我能接走的,卻只剩一張黑白色的老照片了。
她熬過了最難的日子,卻多一天都沒能撐下去。
11
上高中之後,我申請的助學金和我考試成績優異掙到的獎學金夠我花了,所以在我的堅持下,奶奶終於少種了幾畝地。
她堅持說,我將來還要上大學,聽說大學生每個月生活費要一千五百塊錢,她也要按這個標準給我攢錢。
我聽著聽著就失笑了,我捏她的肩膀:「奶奶,我花不了那麼多。而且我到時候也成年了,我能自己打工賺錢,再加上助學金和獎學金,絕對不用跟你要生活費。」
奶奶固執地搖頭,對我說:「女娃娃不能窮養,你喜歡買的就用自家的錢買,奶奶不想讓你到時候被人看不起,尤其遇上那種給你隨便花點錢、就要和你搞對象的人……」
我明白她的那些話,我知道她打心底為我好,所以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。
沒想到奶奶說著說著就停下了,她長嘆一聲,伸手輕輕拉住了我的手。
她垂著頭,頭上的白髮如遍布苦難的蛛網,糾纏住她本該和樂美滿的一生。
「我的靜靜,應該是受不了騙的。因為家裡難,靜靜早就懂事了,早就——」她哽咽起來,「早就懂事了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