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極的情緒瞬間籠罩上來。
「你還坐那兒幹嘛?走啊!」陳行的聲音響起。
我抬頭看去時,他已經全副武裝,背著一個巨大的背包,戴著墨鏡口罩,額頭上綁了一條紅色的袋子,手持兩個平底鍋,見我看過來,舉起平底鍋擺了一個奇怪的 pose。
這個造型有些許眼熟,是什麼來著?
哦對,忍者神龜。
「這麼黑還戴墨鏡?」我忍不住發出疑問。
陳行再次擺了一個 pose,問:「你不覺得這樣更帥嗎?」
「………」我無言以對。
這可能就是代溝。
「我受夠了這沒電的日子,我不能,至少不應該,像山頂洞人一樣活著。電才是人類的文明之光!有電我才是新人類!」陳行仰頭作高冷狀,「請叫我,陳·光明之子·末日使徒·行。」
……這孩子好像病越來越重了。
11
陳行是個奇奇怪怪的小孩,又或者是我年紀大了,總覺得有些時候,不太能理解他的腦迴路。
陳行 18 歲,剛剛成年,這個年紀的小孩,大約都是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德性。
仔細想了想,十年前我這個歲數的時候,也剛上大學,滿腦子想的都是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,到最後你死我活難捨難分的那種。
報考航空學校的目的,嗯,聽說空校的女孩子都很漂亮,腿特長。
就挺俗氣的一個理由。
開了一年的飛機,被導師忽悠去修飛機,修著修著,我就開始修飛船,而後又去開飛船,成為主駕員。
這一路走來有些渾渾噩噩,在方舟建成的前一年,我的大忽悠導師去世了,也是在那一年,我認識了顧瑩。
我去執行總部報到的時候,「夸父計劃」工程先遣隊剛從藍-X1 小行星返航。
隔著防護玻璃,我看到從駕駛艙出來的姑娘,醫生正在給她做常規檢查,齊肩短髮,垂著眼,下頜微收,十分安靜。
像是察覺到我在看她,抬起眼來,隔著玻璃沖我一笑,眉眼彎成兩道月牙,梨渦淺淺。
漂亮得不像話。
我看呆了,直到身旁的人喊了我好幾聲才回神,姑娘笑得更開心了,彎彎的眼睛促狹非常。
我慌亂地躲閃著目光,狼狽而逃。
那時的我二十五歲,卻還像十七八歲的少年一樣,第一次青澀地喜歡一個人。
在她面前,我總顯得笨拙無措,追女孩子的方法土到極致,繞遠路堵在她下班的路上假裝偶遇,雨天悄悄偷走她掛在門口的傘,又假裝漫不經心地把我的傘給她。
又在她邀請我共撐一把傘時緊張到走路順拐。
每當這個時候,她就會低著頭笑,她越笑,我越緊張。
在她生日那天,我買了一束花,不好意思當面送給她,就偷偷放她辦公桌上。
當天下午她就因為花粉過敏進了醫院。
我又是愧疚又是擔心又是忐忑,提了一籃子水果去看她,又不知道說什麼,東拉西扯滿嘴瞎聊。
顧瑩臉上起了一層紅疹,看我東拉西扯一陣,語氣十分無奈:「你是不是就打算這麼憋著永遠不說?」
我啞然,不知怎麼接口。
「整個科研所的人都知道你喜歡我,偏偏你這個大木頭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,」顧瑩撇嘴,「算啦,等你開口還不知道到什麼時候呢。」
我突兀地心跳加快,咚咚如擂鼓。
顧瑩坐直身體,面帶微笑,一雙眼睛定定地看過來:「陸卓同志,你願意做我的男朋友嗎?」
直到很久以後,我依然記得那時她眼睛裡的光,像極了畫冊中的銀河,璀璨奪目,熠熠生輝。
12
陳行說的是附近的一個食品加工廠,前些年因違章建築被勒令關門,老闆和有關部門來回扯皮兩三年也沒扯出結果,就這麼耗著。
他說起這個食品廠我想起來了,說起來還和我們科研所有些關係。
佳美食品廠,以生產月餅點心為主的一家大型食品廠,前些年生意尤其紅火,廠房擴建,由於周圍都是不可拆除的建築樓,於是佳美食品將廠房層數加高。
那個時候科研所正在進行飛船模擬升空實驗,需要空曠的場地,出於保密需要,有關部門將附近五層以上樓高的建築物全部拆除,而剛擴建的佳美食品廠就是其中之一。
就拆除廠房這件事雙方還鬧得上了一次新聞頭條,食品廠的廠長性格異常固執,堅決不同意拆除新建廠房,有關部門再三提出補償對方也堅決不接受。
最後被有關部門勒令停業,於是就荒廢了兩三年。
據我所知這些年來這位廠長也一直沒有放棄,隔三岔五就去鬧一趟。
陳行說,因為當初停業匆忙,大部分機械都還留在廠區,其中就包括數台發電機,只是不知道有沒有被水泡過。
白天的溫度越來越高,即將超過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,於是活下來的人們只能在夜幕降臨時出來儲備物資。
失去電力的城市漆黑一片,月亮已經成了一個極其模糊的光點,比星辰還要黯淡一些。
太陽持續膨脹,越來越接近藍星和月球,太陽散發的能量已經破壞了月球的軌道,在未來的日子裡,月球會離藍星越來越遠,直至達到洛希極限。
一旦超過洛希極限,月球自身聚合的引力就無法再抵抗藍星的潮汐力,月球將會被藍星的作用力撕成碎片。
到那時的藍星,自轉會變得異常緩慢,那就意味著,高溫時代與極凍時代的來臨。
我不知道我能否活到那一天。
陳行用筷子和報紙糊了兩個燈籠,拆了掛衣杆做手柄,蠟燭的光芒在紙燈籠里躍動,照出一小片朦朧的路段。
我和陳行人手一隻燈籠,沿路朝著佳美食品廠的方向出發。
黑暗下的城市是危險的,末日的來臨讓人類數千年建造起來的文明在一瞬間土崩瓦解,失去道德束縛的人們變成野獸,在夜色的掩護下縱情狂歡。
在各種或低沉或高亢,或驚恐或興奮的聲音中,我和陳行一路走得小心翼翼,直到轉進一條小巷時,我倆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。
一個魁梧的男人正揪著一個姑娘的頭髮往裡拖,姑娘衣著狼狽頭髮凌亂掙扎哭喊。
這情況就很明了了。
兩盞燈籠驟然照亮的小巷裡,兩個鬼鬼祟祟提燈籠的人類,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,一個欲行不軌的壯漢。
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姑娘,聲音高亢了不止一個度,哭喊:「救救我!」
我還沒來得及開口,熱血少年陳行大怒往前一站,舉起左手指向壯漢,大喝一聲。
「放開那個姑娘!沖我來!」
我的腦子宕機一秒,震驚地看向這個大傻缺。
從沒聽過這種要求。
我知道他腦迴路比較清奇,但實在沒想到他還有這嗜好。
壯漢一愣,還真放手了,咧嘴一笑就朝這邊過來了。
我不由得飆了一句國罵,一把拽起傻了的陳行轉頭就跑。
跑了一截陳行也回過神來,扭頭瞧著猛追的壯漢嚇得聲音都變調了:「臥槽大哥我是男的!」
壯漢嘿嘿笑,高聲回應:「沒關係我不挑。」
我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陳行嗷嗷叫著猛然加速,瞬間超出我一大截,留下一段謾罵:「臥槽你個死變態!玩這麼噁心你去死吧!老子還是純情處男!」
我看著加速跑遠的陳行目瞪口呆,融入夜色中的身影只剩一盞燈籠左右搖晃。
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緊追不捨的壯漢一陣仰天無語。
去他的涵養。
老子想罵人。
13
跑了三條街,終於甩開了窮追不捨的壯漢。
我扶著牆回氣,或許是這段時間的消沉,體力大不如前,出了一身汗,又颳起了大風,夜晚的氣溫開始斷崖式下跌,裹緊身上的棉襖,強迫自己冷靜下來。
街口伸出一盞燈籠,做賊一樣探頭探腦。
好半天陳行才提著燈籠走近,搓著手,乾笑:「那個,你沒事吧!」
我和善地微笑:「沒事。」
陳行放心下來,繼續乾笑:「哈哈沒事就好,咱們繼續走?」
我招手:「你過來一下。」
陳行站在原地堅定地搖頭:「我不過去,我過去了你要揍我。」
「我幹嘛揍你?」
陳行繼續堅定搖頭:「我爸每次要揍我前就是你這個表情。」
我深吸一口氣,猛地前沖,一把掐住他的臂膀往後一扭,膝蓋撞上後腰,陳行一聲慘號臉朝地趴下了。
陳行慘號不止:「陸哥,陸哥我錯了我錯了……痛痛痛……」
欠登兒的熊孩子遲早會被收拾的。
珍愛生命,不做熊孩子。
風聲越來越大了,低溫如荊棘,穿過衣物直扎骨頭,牙齒開始打顫,舉燈籠的手隔著厚厚的棉布手套也依然感覺寒痛入骨。
天空飛起寒霜,乾涸的地面很快就會結起冰層。
走在前面的陳行停下腳步轉過頭來,眉毛眼睫上掛了一層白霜,張口就是一股白氣,嘴皮發抖:「陸哥,我走不動了,再走我會凍死。」
我哆嗦著牙齒,借著微弱的燭光,看見地面上已經起了一層霜花,看來今晚是去不到食品廠了,耽擱的時間太久,氣溫不斷降低,陳行說的是對的,再往前走,我們會凍死。
陳行開始對著路兩旁的商鋪奮力砸門,可這種環境下,沒人願意開門。
陳行要哭了,說到底他也還是個少年,嘴上再怎麼說不怕死,再怎麼中二,此刻還是顯得十分恐懼。
「陸哥,我們怎麼辦?」
「你別吵,我看看。」我咬著牙仔細看路邊的門,認準一道捲簾門開始抬腳踹。
踹在捲簾門上的巨大聲響迴蕩在巷子裡,門後依然寂靜無聲。
陳行目瞪口呆:「這…能行嗎?」
我專注地看著其中一點,繼續踹門,肯定地回答:「能行。」
這條街上的商鋪都是捲簾門,電子捲簾門占大多數,這種門方便快捷,但有個缺陷,主捲軸的卡簧為圖輕便,並不牢固,不斷的強力晃動會損壞卡簧,而後捲簾門就會整個掉下來。
我踹了很久,除了發出巨大的雜音外沒有任何效果,陳行像是已經認命了,一邊跺腳一邊小聲碎碎念。
「聽說凍死的人會產生幻覺把自己衣服脫掉,還是笑著死的,這多少有點不體面了,陸哥,等會兒我先死吧,要是我脫衣服了你幫我穿上行不?光著身子過奈何橋,遇見熟人多尷尬……」
我腳下一滑差點劈了個叉,黑著臉瞪他。
陳行見狀縮了縮脖子,很慫很委屈地說:「那……要不你先死吧,我替你穿衣服。」
我感覺太陽穴在突突狂跳。
這都說的些什麼亂七八糟的。
陳行此人有個很獨特的技能,他似乎很擅長在特別嚴峻的環境里,做出一些違背正常腦迴路的舉動,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將這種嚴峻的氛圍衝破,帶領向一個更奇怪的方向。
他這胡亂打岔一陣,好像我的心理壓力小了很多。
最後一腳猛地踹上去,捲簾門顫了顫,發出一聲更大的轟鳴,主捲軸嘩嘩的滑動聲異常清晰。
心情頓時好了起來。
陳行愣了一下,小聲問:「陸哥,你到底是幹什麼的?」
「閉嘴,別打聽。」
捲簾門最後一截落下,門後的迎接我們的,是兩把剁骨刀,以及一管黑漆漆的槍。
房間的最裡面點著五根蠟燭,一張木桌,桌邊坐著一個人,旁邊的鐵架子上鎖著一個人,長發低著頭,看樣子是個姑娘,地上還躺著一個人,臉朝外,眼睛瞪得極大,燭光下這張臉十分清晰,這張死不瞑目的臉顯得尤其猙獰。
很濃的血腥味。
我看著懟在我眼前的槍口不敢動彈,陳行脖子上架著兩把剁骨刀嚇得哆嗦不止。
呼吸有些困難,極寒的溫度下,額頭還是滲出一層冷汗來。
坐在左邊的人不動,地上那個死人我卻認識。
剛剛不久,這個壯漢還追著我和陳行跑了三條街。
至於那個姑娘……我看向鐵架子上鎖著的人,她好像還是沒逃過。
我硬著頭皮打了個招呼:「嗨。」
腦後一陣悶痛,失去意識之前,我看見那人笑了一下。
14
星曆 3000 年 1 月 18 日,太空觀測站向藍星發出預警,太陽的老化程度即將突破臨界值,「夸父計劃」正式啟動。
除夕的鞭炮還未炸響,代表「方舟啟動」的綠色光標已經在世界各地亮起。
「藍星居民們,這裡是全球廣播。在過去的五千年里,藍星一直陪伴著我們,從先祖,到如今的我們,它賦予了我們生命與力量。但由於太陽的持續老化,為了保證人類文明的延續,我們不得不離開它。我們找到了距離藍星 2.3 光年的行星,藍-X1 行星,那裡會是我們新的家園,巨型載人飛船『方舟』已進入最終實驗階段,在不久的將來,我們將乘坐它離開藍星。」
「遺憾的是,由於人類總數過於龐大,我們無法帶所有人離開,只能從中挑選一部分人作為人類文明的火種,這是一個極其無奈與沉痛的決定,藍星聯合總部再次保證,我們會盡力保護留下的人類,在這場災難面前,我們願意與你們一起留下面對……」
「我們是藍星的背棄者,是拋棄家園的流浪者,我們很抱歉,沒能帶走所有人,在此誠摯致歉。」
「藍星聯合總部宣布,『夸父計劃』正式啟動,方舟啟動,全民篩選開始……」
「……」
從藍星聯合總部發出的廣播通告飛速傳到所有人的耳朵里,掀起一股全民恐慌的風暴。
各國政府在著手篩選的同時,也開始了漫長的安撫之路。
我一度不理解這種行為,提前通報,無論對離開的人,還是留下的人來說,都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,增加他們的心理負擔,也在不斷加大政府的安撫難度。
方舟篩選的人,各行業知識精英和學生占大多數,人類文明的積累與新生力量,就是最強有力的火種。
每一個被選中的人,會由各地政府錄入身份信息,指紋以及瞳孔虹膜,最大程度保證對方的信息正確。
那是極其瘋狂的一個月,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試圖通過賄賂、哭求等各種手段,乞求在方舟系統上留下信息。
我親眼見過一對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跪在科研所門口哭了一天,乞求能將他們的孩子帶走。
他們的孩子是個小女孩,怯生生地睜著一雙大眼睛,拉著媽媽的衣袖,顯得十分不安。
看到了玻璃窗後的我,鼓足勇氣往前走了一步,向我比了一串手語——原來她不會說話。
我有些難受地別開眼,我看不懂。
站在我身邊的顧瑩一直安靜地看著,神色顯得十分哀傷。
「那個小姑娘在說,她很乖,她很聽話,媽媽說她很聰明,能不能把她帶走?」顧瑩頓了一下,聲音有些發澀,「因為媽媽說,這樣的話,就可以連帶著爸爸媽媽的生命一起活下去。」
我猛然抬頭,窗外的小姑娘大大的眼睛裡盛滿期待和不安,狠狠地撞擊我的心口,針扎一般刺痛。
我衝進辦公室,質問主任為什麼要這麼做?提前告訴他們,只會增加他們的痛苦和恐懼,為什麼要這麼殘忍?
主任盯著我看了好久,忽然高聲喝道:「陸卓!」
我胸口憋著一口氣,但還是立正挺直腰板,咬牙高聲應答:「是!」
「陸卓,你服役的『夸父計劃』第三工程隊,是由國際組成的軍事聯盟戰隊,所以,作為軍人,第一要素是什麼?」主任嚴肅問道。
「服從。」我艱難地開口。
主任點頭,揮揮手示意我出去。
我沒動,胸口的那股氣上下翻騰不休,堵得我呼吸困難。
主任的窗外,是刺眼的太陽光,曾經撫育萬物的陽光,如今卻成了摧毀萬物的罪魁,我直直地盯著陽光看,任由陽光刺激得眼淚直流。
「主任,我不明白。」
主任沒有回頭,只長嘆了一聲,坐了下去,顯得十分疲憊。
「陸卓,我們沒有資格剝奪他們知情的權利。」
「可是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痛苦!」我脫口而出,聲音拔高,胸膛起伏不定。
主任緩緩地轉過身來,神情變得很是悲傷:「陸卓,你要知道,離開藍星,並不是一種幸運。」
「我們是藍星的背棄者,我們拋棄了生養我們的家園,拋棄了我們的先祖,人人都以為登上方舟是奔向美好的未來,其實不然,我們是去拓荒,你去過藍-X1,你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,在未來我們面對的,或許是更痛苦的未來。」
「我們確實是背負著人類的將來而去的,但我們需要記住,為了這個未來,已經犧牲了太多的人,這裡面,包括他們的親人,他們的朋友和愛人。」
「我要你們記住!我要你們用眼睛看著!看著為了你們的離開,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!他們的痛苦,他們的絕望,他們的悲傷和恐懼,我要你們記住此刻的無能為力和悲憤,我要把他們刻進你們的血脈里,我要你們記住——你們是在替他們活著,無論未來多艱難,多痛苦,都不可以放棄,就算是死!也給我流盡最後一滴血再死!」
主任的聲音如洪鐘,震得我耳鳴不止。
離開辦公室的時候,我已經分不清我為什麼流淚,是陽光刺激的,還是別的。
在這一場災難面前,無論對於留下的人,還是離開的人,都是痛苦。
經過一個月的混亂,人們的心情漸漸平息,只是無論哪個國家,都籠罩上一層山雨欲來的淺淺哀傷。
方舟的篩選錄入有條不紊地進行著,可前來登記錄入的每一個人臉上都看不到笑容,瀰漫著一股沉重的壓抑感。
那個父母陪同前來的學生在錄入瞳孔虹膜時突然失控,推開工作人員奪門而出。
工作人員追出去的時候,那個學生正抱著父母號啕大哭,一邊哭一邊喊:「我不錄了……我不去!我不要一個人去!我承受不住!爸,媽。我們回家好不好?」
學生父親大怒,一腳踹上去:「你想和我們一起死在這裡麼?滾回去!」
學生大哭:「死就死!我不怕!那樣活著,比死更痛苦!我不要!」
我怔怔地看著,看著他們一家三口抱頭痛哭,最後相互攙扶著走出大樓,他放棄了生的希望,但他和他的父母,笑得是那麼輕鬆。
是啊,比起死去,活著更需要勇氣。
之後,不斷有選中的人選擇放棄,他們大多更願意和家人一起面臨死亡,也不願意獨自去面對那個陌生的星球。
高層進行了一次會議,我沒有資格參加,坐在樓下等顧瑩開完會一起回家。
這場會議進行得十分漫長,送茶水的張姐說,他們吵得厲害。
我沒問吵些什麼,既然我不夠資格去參加會議,那就算問了也是白問,張姐不會說。
直到夜幕降臨,會議室才打開,陸陸續續有人往外走。顧瑩一臉疲憊,出了門伏在我肩上久久沒動:「我好累,讓我靠一會兒。」
我默默地擁住她,靜靜地等她緩過來。
開車回去的路上,顧瑩一直很沉默,我一直試圖活躍氣氛,奈何實在沒這個天分,不冷的笑話講得很冷,只好放棄這個念頭,開始說起「夸父計劃」的進行,試圖將話題扯開。
「其實,就目前形勢來說,『夸父計劃』並不是最優選擇。」良久,顧瑩才開口,欲言又止。
我笑了笑:「不能說就別說,反正不管怎麼樣咱倆都是一塊兒的,去哪兒都一樣。」
顧瑩側著頭看了我好久,突然眉眼一彎笑了,摟過我的脖子在我臉上親了一口:「嗯,你在哪兒我在哪兒。」
我有些臉紅:「開車呢,別鬧!」
「我餓了,我要吃宵夜。」
「不行,你昨天才說了要減肥,還威脅我再帶你吃宵夜就不讓我進門了。」
「昨天說的今天不算數了,掉頭,我要吃小肉串。」
「……」
雖然顧瑩沒說,但我能猜到,他們或許還有第二套計劃,這次會議的爭吵,大約就是為著這個原因。
劈頭蓋臉一桶冷水,猛地將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。
睜眼,天旋地轉,頭暈頭痛和噁心感一起襲來,一時重心不穩有些搖晃,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,鼻涕眼淚一起流下,剛剛回神就開始渾身打哆嗦。
我的雙腿知覺很微弱,伴隨著強烈的尿意,腦子一片空白。目光直直地盯著地面,思維遲鈍,好半天才想起來,我和陳行出發去佳美食品廠找發電機,途中遇到一個男女不忌的變態男。因為低溫踹開了路邊的捲簾門,門裡的人有刀,還有槍。
我動了動手腳,發現自己被綁在一張鐵架子上,雙手因為失溫,動一下就是針刺一般的疼痛。
低溫還未消退,還在夜裡,我現在已經有了輕度失溫的徵兆,再凍一會兒,我會因為低溫症死亡。
我左右看了一眼,陳行就綁在我旁邊,他的症狀比我嚴重,臉色發青,身體一陣一陣地痙攣。
我心頭一突,轉頭衝著坐在眼前桌邊的人大喊:「放他下來!再凍下去他會死的!」
我服役於「夸父計劃」工程隊,對於宇宙低溫有過一定的特殊訓練,身體素質較一般人好一些,但陳行只是一個普通人,還是個中二宅,根本禁不住這種程度的低溫。
坐在桌邊的是個高大的男人,裹著厚厚的羽絨服,戴帽子,方臉,眼眶內陷,一副稍顯憨厚的長相,手裡抱著一個熱水袋,身邊點了七八支蠟燭。
他打了個呵欠:「死就死唄,死一個算一個。」
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調整呼吸:「你需要我做什麼?」
他咧嘴笑了,站起身,一腳踢向我的腹部,劇烈的疼痛使我不由得彎下腰,身後的鐵架子撞在牆上,磕得後背劇痛。
眼前有些發黑,一陣陣地眩暈,嘴裡泛起淡淡的鐵鏽味。
他湊過來,盯著我笑得意味深長:「我見過你。」
我的呼吸有些不穩,不斷在心裡告誡自己,要冷靜。
他嘿嘿地笑出聲來,像只老貓頭鷹,眼中精光一閃:「我見過你,那時你穿著研究所的制服,我跪在地上求你,求你幫我把女兒帶上方舟。」
我猛地睜大眼睛。
他繼續嘿嘿地笑,整張臉十分憨厚:「可你就那麼看著,然後轉頭就走,嘿嘿嘿……怎麼,高貴的研究院士,你怎麼也被留下來了?」
我張了張口,說不出話來。
記憶里那個不會說話的小姑娘,她抓著媽媽的袖子,她爸爸的臉,逐漸清晰起來。
我當時只記得那個小姑娘,記得她大大的眼睛和那一串的手語,她爸爸好像也看見我了,跪在地上喊了些什麼,我沒聽清。
我看著眼前這個人,憨厚的臉上帶著一絲因為興奮而顯得扭曲的笑意,我以為我接受了主任的理論,可到現如今,我發現自己還是無法面對他們。
似乎是出於一種愧疚的壓力,所以無論面對誰,我都不敢坦白自己的身份,雖然我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事情,但無形之中,似乎我是有愧於他們的。
畢竟這些人當中,有人選擇放棄方舟與家人一起赴死,有人願意放棄一切只為求活。
我沒有任何資格去抨擊他們。
可現在的我,既不屬於倖存者陣營,也不屬於棄留者陣營。
我看著他的眼睛,暗道一聲抱歉,雙手猛地用勁,掙斷繩索一手掐住他的脖子,一手抓住他的臂膀反扭壓在牆角,對著圍過來的人厲聲喝道:「別過來!再過來我斷了他的脖子!」
手腕上被強力崩斷的繩子磨得鮮血淋漓,但掐著他脖子的手一絲也不敢松。
雖然我是服役於工程部,雖然我只會開飛船,但說到底我是軍人,擒拿突擊我也算練過的。
這人臉被壓在牆角,卻還在嘿嘿嘿地笑,瘋癲了一樣。
我看向那群拿著武器的人,喝道:「把我的朋友放下來!點火給他取暖!」
燭光下,那群人神色各異,卻誰也沒動,個別臉上還帶著些許嘲弄的意味。
心頭咯噔一下,這時手下的人開口了,依舊帶著一股扭曲的笑意:「嘿嘿嘿……你就算現在扭斷我的頭,他們也不會聽你的。」
失策了,因為一開始一群人站著,就他坐著,所以第一反應,他是這裡的頭兒,現在看來,這就是一群臨時聚集在一起的亡命之徒,根本沒有主次之分,更不會在乎同伴的死活。
眼看那個持槍的人將槍口瞄準陳行,我急呼:「等等!」
一群人似笑非笑,端槍的人開始認真瞄準。
「我可以想辦法弄到電!」我不敢賭,在當下這個環境里,他們要殺人,根本沒有任何人,任何機構可以制裁。我能做的,就是進行利益交換。
貓頭鷹一樣的笑聲戛然而止。
16
陳行被放下來的時候嘴唇已經烏了,體溫低得厲害,我拆了這間鋪子裡的沙發和凳子,點了一堆火,把他搬到火堆邊,脫掉被寒氣浸染的棉襖,不斷地給他搓手搓腳。
「陳行!醒醒!」我不停地喊他的名字,莫大的後悔在心頭升起。若不是我提起發電機,若不是我選錯了捲簾門,他也不至於成現在這樣。如果他死了,我就是罪魁禍首。
喂他喝了半碗熱水,陳行的臉色才稍稍恢復一些。我蹲在火堆邊繼續給他取暖,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,居然有了一種想要落淚的衝動。
人的生命如此脆弱,陳行才 18 歲,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。這個正義感很強,中二又善良的小孩,我不想他死。
拿著武器的幾人或蹲或站地圍在火堆邊,被我踹壞的捲簾門被他們用繩索固定在捲軸上,暫時抵擋住一些寒意。
憨厚的中年人坐在火堆邊,抱著熱水袋,低著頭一言不發。
有人出聲道:「不管這人是死是活,你要是敢騙我們弄不出電來,可就別怪我們心狠了。」
我沒有回答,繼續用溫水給陳行擦拭裸露在外的皮膚。失溫症只能靠慢慢提升體溫來克服,我已經用了我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,現在就看陳行是否能挺過來了。
看著這張年輕而稚嫩的臉,我只能在心裡祈禱,陳行,千萬千萬,不要死。
前後喂了他好幾次水,臉色逐漸趨於正常,呼吸也恢復正常平穩的頻率,我空懸的心才稍稍落了下來。
陳行已經脫離危險,只是,我看向圍在火堆邊的一群人。這些神態各異年齡不一的人,居中的就是那個持槍的男人,槍是一把淘汰下來的老式衝鋒鎗。一般情況下,淘汰的槍械要麼送往二三線基層軍警使用,要麼銷往海外,要麼拆除零件回爐重造,少部分直接銷毀。
我國嚴禁購買槍枝,那麼這槍,大概就是襲擊駐地得來的。
此人持槍手法非常老練,看來這些人,在末日來臨之前,就是一群亡命徒。在這種情形下和這些人打交道,雖然危險,但只要有利可圖,也可以稍作交易。
我把和陳行說過的原理再次說了一遍,包括許多晦澀難懂的名詞知識,我不怕他們聽不懂,他們越聽不懂,我和陳行安全的機率會越高。
我說了一大堆,幾人聽得雲里霧裡不耐煩了,端起槍指過來:「少說廢話,天亮我們和你一起去那個食品廠。」
我沉默,在陳行醒來之前,我沒有把握帶著他逃離這群人,只能等待。
我看向牆角,牆角處坐著一個姑娘,或許是太冷,稍微靠近火堆一些,但還是離那群人有一段距離。
在巷子裡的時候,我只能通過朦朧的燈籠光看出她是個姑娘,具體長什麼樣沒看清了。這會兒她也低著頭,扎著的馬尾有些凌亂,抱著膝蓋坐在那裡,不言不語,只能看見小半張臉,約莫和陳行差不多大的樣子。
這姑娘有些特殊,他們綁起來打她,但又不想讓她死,我和陳行被綁在鐵架子上差點失溫凍死,她被綁了一小會兒還裹了一件大棉衣。
我能感覺到,這姑娘的目光好幾次若有似無地掃過。
我嘆了口氣,或許到時候我得試試能不能把這姑娘一起帶走,在這末日世代里,這樣一個小姑娘落在這樣一群人手裡,恐怕會生不如死。
即將天明的時候,氣溫在緩緩回升,持槍的男人起身,幾腳踩熄火堆,冷笑地端起槍:「走吧,再等一會兒,氣溫就得升到四十幾度了。」
踩滅的火堆揚起一陣煙塵,嗆得人咳嗽連連。
我忍著怒氣叫醒陳行,陳行醒來有些呆愣,迷瞪了半晌,才隨著我的攙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。
拆掉掛在門口的捲簾,外面稍稍有了一絲光亮,寒氣驟降,溫度回升,而這種處於中間段的溫度,不會超過半個小時,半個小時之後,灼人的高溫就再次降臨。
我扶著陳行走在最前面,持槍的男人端著槍緊跟在我身後,亦步亦趨,陳行昏迷的時間太長,手腳有些僵硬,活動起來還有些笨拙,踉踉蹌蹌,他夢遊一樣走了一段,忽然轉過頭來,啞著嗓子說:「陸哥,我做了個夢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夢見我爸媽了,」陳行自顧自地說著,眼睛突然紅了起來,哭著說,「我想我爸媽了,我好久沒見過他們了。」
我壓住泛酸的鼻頭,安慰他:「會見到的,等有電了,你爸媽在哪,我開車送你去見他們。」
陳行號啕大哭:「他們都死了!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!」
我忍不住淚流滿面:「那就好好活著,連他們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。」
陳行依舊痛哭不已,咧著嘴哭得十分難看,我不打算打斷他,這個一直樂觀善良,中二熱血的少年第一次表現出他的脆弱,那些壓在心底的悲傷,總需要發泄出來的。
陳行哭了好久,直至快要到達食品廠才緩緩止住哭泣,腫著眼睛十分認真地問:「陸哥,我以後就叫你哥好不好?親哥。」
「好,你願意的話可以。」我輕聲答道,有些傷感,說起來,我的父母也離開很多年了。
佳美食品廠的大門就在眼前,而最後一絲黑暗也消弭,陡然升高的氣溫攜著熱浪撲面而來。
17
持槍的男人姓孟,人稱孟哥,一開始踹了我一腳的人叫老張,似乎受了一些刺激,有些神經質,隨時抱著那個粉紅色的小兔子熱水袋。
佳美食品廠的鋼鐵大門緊閉,持續上升的高溫使得鋼鐵內部開始膨脹,呈現向外臌脹的彎曲弧度。
大門上的大鐵索已經生鏽,暴力打砸下很快就打開了,但閉合的大門就很難打開,膨脹後的鋼鐵摩擦力增加,要打開並不容易。
我冷眼站在一邊看他們開門,幾人推了一陣沒推動,孟哥回頭指向我:「你去!你既然能把捲簾門踹掉下來,開個門應該不成問題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