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回到家時,裴九棠正在院中曬白芨和三七。
蕭珩躺在一旁的躺椅上,正在曬太陽。
看著很和諧的畫面。
但實則,對話很不友善。
「我不是她兄長。」裴九棠將三七鋪在簸箕上後,率先開口。
蕭珩睜開眼,聲音慵懶:「看得出來,有話可以直說。」
裴九棠言簡意賅:「開條件吧,什麼都行,我只要她。」
蕭珩笑了:「巧了,我也只要她。」
裴九棠扯了扯嘴角,言語卑劣:
「哪怕,她的第一個男人是我?」
我的臉色頓時一白。
拳頭在身側收緊,身體顫抖。
無恥!
上輩子的事情怎麼能跟這輩子的人論?!
「嘖。」蕭珩皺了皺眉。
羞恥感在這一刻,徹底席捲了我的心。
「沒出息的男人,才會把女人的貞潔當作炫耀的資本。
「第一個男人了不起?她是你第一個女人嗎?」
裴九棠是世家公子出身。
通房丫鬟是必備的。
怎麼可能我是第一個?
裴九棠陰著臉,方才的得意已不見。
「哦,不是啊?那你怎麼有臉炫耀的?」
蕭珩鄙夷撇唇。
「第一次都留不住給心愛的女人,羞恥哦。」
我聽得連呼吸都停滯了。
許是太久沒見,也許是蕭珩如今外面看起來太過於沉穩高冷。
以至於我是真的忘了,這人小時候有多麼混不吝,出了名的能懟。
這一番話下來,直把裴九棠說得臉色鐵青,感覺下一秒就要打起來了一般。
蕭珩雙手都受傷了。
打架會吃虧。
我急忙弄出了點動靜,往前走了兩步。
院中的兩人同時變了臉。
裴九棠率先對我笑了笑:「綰綰,藥材快曬完了,需要再補一些了。」
「沒事,不用補了。」
錢我已經賺夠了。
原本我是打算攢夠一百兩給村長,還了那份撿我的恩情再走的。
但現在,不用了。
恩情已還,兩不相欠。
我手頭的二十兩已經足夠我邁出遠行的第一步了。
反正我有醫術在身。
後續沒錢了也可以邊走邊賺。
「唉,怪只怪我傷在雙臂,不能幫忙。」
躺椅上的蕭珩突然直起身,幽幽地嘆了口氣。
「真是麻煩兄長了。
「兄長這般能幹,以後我和綰綰可有福了。」
裴九棠眯起了眼睛,眼神銳利如刀地射向蕭珩。
蕭珩卻也不閃不避,氣勢半點不弱地回看著他。
「蕭珩。」
我急忙上前,擋在了二人中間。
「你傷也沒什麼大礙了。
「今天就回軍營吧。
「我兄長的腳傷還沒好,我送你回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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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九棠挑了下眉,沖蕭珩勾起唇角。
蕭珩一噎,喘了口氣後,深深看了我一眼,扭身就回屋了。
我不禁搖頭。
腰卻從身後被抱住。
裴九棠將下巴戳在我肩上,輕聲道:「早些回來。」
我垂下了眸子,並不回應這句話。
「傍晚你去趟村長家吧。
「他給你改好了籍貫,不再是奴籍,是農籍了。
「記得去拿。」
裴九棠乖順點頭:「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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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珩親自帶路,我把他送回了軍營。
邊關的敵國探子居多,因而我方軍營的駐紮地極為隱秘。
如果沒人帶路,尋常人根本連營地大門都見不到。
我這回倒是見了。
還堂而皇之地進來了。
「這個藥兩天一換,記得飲食清淡些。
「傷口務必不要碰水。
「還有就是不要劇烈運動,免得扯開傷……」
我一邊幫蕭珩換著藥,一邊事無巨細地囑咐著注意事項。
結果半天沒聽見蕭珩出聲。
一抬頭,卻見他眸光幽幽地盯著我。
「非走不可?我們的婚約不作數了嗎?」
「怎麼作數呢蕭珩?」
我將腰間的同心結解下來,想放進他手裡。
蕭珩卻攥緊了拳頭,不肯接。
我無奈:「你放棄志向做逃兵,不再上戰場?
「還是我放棄憧憬,獨守空房,做個日日夜夜翹首盼你回家的深閨媳婦?」
這種日子,我上輩子過了十年。
真的不想再過了。
我只想自由自在。
蕭珩的臉色沉了下去。
我笑笑,伸手掰他的掌心:
「兩個追求相悖的人,最好的結局,是相忘於江湖……」
蕭珩的拳頭驟然鬆開。
卻沒接同心結。
猛地包裹住了我的手。
「不相悖的,綰綰。
「等國家安定不再需要我打仗時,我就能陪你一起,逛遍這世間。
「只要你願意等。」
蕭珩的眼睛很亮,很黑。
眸中的認真不容錯認,一如四年前。
我垂下眸子,滿心愧疚。
這份陰差陽錯的青梅竹馬情,中間隔了三十年的光陰。
我對他……並無愛意。
蕭珩見我這般,「嘖」了一聲,混不吝的勁兒上來了。
「我在被你退婚的情況下,都為你守了四年了!
「也該你等等我了吧?
「再者,這婚約也不能白訂啊,我要求搞特殊。
「如果你的身邊最後有人相陪,第一個名額必須是我。
「要是那時我死了,再換別人吧。」
我怔住了。
半晌,無奈一笑:「哪學的無賴招?」
蕭珩撇唇:「你就說等不等吧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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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第二日上午離開的軍營。
蕭珩的倔脾氣上來了,沒有來送我。
他說:「早晚再見的事兒,沒必要告別。
「老實等著我去找你吧!別跑得太遠啊!」
下山的路,綠葉叢叢。
我低頭看了看腰間依舊還在的同心結,輕輕一笑。
並沒注意到,前方的去路上,裴九棠宛如殺神,帶著暴怒的氣息,就站在那裡。
直到,我撞上他的胸膛,被他大力捏住了脖子。
「秦綰綰!你怎麼敢!怎麼敢!」
裴九棠雙目赤紅,掐著我脖子的手極度用力。
卻顫抖得厲害。
我不停地拍打著他的手,卻無濟於事。
呼吸漸漸變得困難,我的臉開始漲紅。
而就在我真的要喘不過氣來的時候,裴九棠直接掐著我的脖子,將我拽到了身前,狂躁地吻住了我。
唇瓣相貼的間隙,我終於喘息到了新鮮的空氣。
胸膛劇烈起伏,貪婪地呼吸。
唇瓣被粗暴地啃咬,裴九棠用一種幾乎要將我生吞了的架勢,掠奪著我。
卻又在我幾乎站立不住的時候,鬆開了我。
「秦綰綰,你有心嗎?
「我滿心期待等著你回來的時候,卻被告知你把我賣了!
「這就是你要的從頭開始,沒有我的從頭開始,是嗎?!」
「是。」
我捂著脖子,深深換氣。
眸底不帶一絲溫度地看向他:
「被利用的感覺,好受嗎?
「滿懷期待地幻想了跟一個人的未來,最後卻發現一切只是謊言,好受嗎?
「上輩子,你不就是這麼對我的嗎?」
裴九棠的身形猛地一顫,攥緊的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。
眼神是被傷到了極點,卻無力化解的劇痛。
最後,一聲苦笑:
「你就是仗著我不捨得動你。
「才能這麼肆無忌憚地傷我。
「綰綰,別逼我,你知道的,我不是什麼好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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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語氣,是兩世都沒展露過的脆弱。
卻讓我如臨大敵地繃緊了身體。
半點不敢放鬆。
「你也別逼我,我只想離開你。」
裴九棠仰頭笑了起來。
但一行淚卻順著眼角滑落下來。
他吸了吸鼻子,將眼淚抹掉,笑得破碎:
「你真的太知道怎麼讓我痛不欲生了,綰綰。
「為什麼?我明明都解釋過,你為什麼還要走?
「綰綰……你不是愛我的嗎?
「你怎麼捨得拋棄我?
「我知道我錯了,可我在彌補了啊,我在改了,你等等我,行嗎?
「我們好不容易重生,難道真的不能抹掉過去,重新開始嗎?」
我望著他眼角的淚,慢慢搖頭。
不能。
抹不掉。
並不是所有的苦衷和對不起,都能換來原諒。
裴九棠的眼神隨著我搖頭的動作,染上狠辣。
他突然冷笑了一聲,唇角揚起陰冷至極的笑意:
「行,軟的不吃是吧?
「綰綰,這是你逼我犯渾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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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九棠說完,眼神驟然一凜。
抬手就要劈向我的脖頸。
但我的動作比他更快。
寒光一閃。
我一直攥著的匕首,插進了他的左肩。
鮮血爭先恐後地湧出。
「早知道你也重生了,買你回來的當天,我就該殺了你的。」
裴九棠露出痛不欲生的苦笑。
他決然地抹了把臉,眼神中帶上了恨意:
「我就那麼不可原諒嗎!
「上輩子除了自由,我什麼都給你了!
「我都做到這份上了,你還要我怎麼樣?我只是沒辦法了……」
27
什麼都給我了嗎?
我聽了只覺得想笑。
這人到現在還口口聲聲說著愛我、保護我?
「裴九棠,你有沒想過,你把我囚在京郊,不敢娶我,是因為不敢面對自己?
「你根本就沒有你說的那麼愛我。
「你只是不捨得,因為我對你的愛和好,沒有摻雜利益,是你身居高位之後,旁人給不了的。
「但同樣,你也不敢面對,不敢把我娶進府里。
「因為我的存在會無時無刻不提醒你。
「堂堂攝政王,曾經是個被鄉野村婦十文錢買回去的夫君。
「曾為了達到目的,對這個上不了台面的村婦,諂媚討好,虛與委蛇。」
所以, 他不捨得放我, 卻又不敢面對我。
只能把我圈禁在外, 連名分都不配。
他根本不在意我會不會感覺到恥辱。
也不在意我是不是願意被圈禁。
他奪走了我做人的自由,辜負了我對他的一片真心。
踐踏了我的自尊與人生。
讓我的人生除了活著喘氣之外,什麼都沒了。
最後他卻這樣理直氣壯地說,他除了自由, 什麼都給我了。
匕首攥緊, 我深深地看了裴九棠一眼:
「等你同樣失去自由十年之後。
「等你感受到那種日復一日的絕望與死心之後。
「再來跟我提原諒不原諒吧。」
其實, 我的意思是。
絕無原諒的可能。
我們倆也不是原諒了就能繼續相安無事的關係。
可裴九棠卻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抓到了浮木一樣,眼睛亮了許多。
他捂了捂還在流血的心口,居然笑了。
「好,十年。」
28
後來, 我沒再見過裴九棠。
也沒有見到蕭珩。
我一路行醫, 一路肆意遊歷名山大川。
像是後怕一般的,從不在任何一個地方多作停留。
但在遠行的第四年, 我來了泉州鎮的姻緣橋。
橋上系滿了情人祈願的紅絲帶。
有些偏新, 有些已經舊到褪色,看不清原來寫了什麼。
我在橋上從天亮,一直站到了天黑。
一直到月色清亮, 連橋下放花燈的人都盡興而歸, 這才輕輕嘆息了一聲。
「蕭珩, 我履行了承諾的。
「以後可不能再埋怨我了。」
四年之約,是我給蕭珩的特殊待遇。
那日離開軍營前,我們定好四年後, 在泉州姻緣橋上相見。
若那時戰亂已定,他還活著,就一同搭伴上路。
而今天他, 沒有來。
默然垂頭,我看了看腰間已經褪色的紅繩同心結, 眸光微顫。
我寧可相信是北方的戰亂還沒結束。
也不願去想第二個結果。
轉身, 我一步步下橋。
「噠噠噠!」
疾馳的馬蹄聲自遠處傳來。
我驀然回頭,就見一身墨色勁衣的蕭珩策馬而來。
張揚肆意。
馬匹停下, 蕭珩翻身下馬, 站在橋下, 氣息急促。
對著我搖頭無語:
「要了命了秦綰綰!
「下回約定的時候真的要提前問問。
「你知不知道泉州城有十二座橋, 別稱都叫姻緣橋啊?
「小爺我今天,找你差點沒找死!」
我站在橋上,低頭看著他額頭上的汗。
忍不住笑了出來。
29
再後來的後來。
我記不起是十年後, 還是多少年後了。
我跟蕭珩策馬北上,準備去看看皚皚的雪山。
在路過京郊時, 有個模糊的身影, 不知何時跟在了我們身後。
不遠不近, 一直跟著。
不曾上前, 也沒有退後。
「他願意跟,就跟唄。」
蕭珩摟緊了我,在我唇上印了一吻。
「多個我們幸福見證者, 不是挺好嗎?」
我歪頭看他:「你知道是誰?」
蕭珩嗤笑:「你不知道?」
嗯,倒也是知道的。
但……不重要。
「不過說起來,他這個騙子!」蕭珩突然又補了一句。
我詫異挑眉:「怎麼說?」
「說什麼你第一個男人是他, 害我嫉妒了好久。
「結果……切,明明是我。」
我垂眸摸了摸鼻子,神情赧然:
「還走不走了啊?」
「走走走!帶著娘子走嘍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