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世子,您這是痼毒頗深,只怕再無重振雄風之日。萬幸今日診斷出世子妃有孕,您後繼有人。」王太醫壓低了聲音說道。
賀琤淵臉色變得慘白,雙手無力垂落,隨即,他抓住王太醫的衣領,目眥欲裂:「怎麼可能!本世子還年輕,自幼習武健身,又無酗酒嫖宿的惡習,怎麼可能會再……再也不能……」
我亦哭道:「太醫,是不是弄錯了,世子他身子好得很,前些日子還勇猛至極,這短短時間,怎麼會……」
「殿下,恕在下多嘴,您應該查一查您身邊的人。」王太醫道,「從您的脈象來看,您應該是中了雷公藤之毒。」
「當真?」賀琤淵問道。
「當真。」
賀琤淵眼裡露出希冀來:「雷公藤這種東西本世子亦知曉,它算不得毒,乃是一味藥材,一般用於治療濕熱結節、癌瘤積毒。服用了雷公藤,確實會讓男子短暫失去雄風,但只要停藥一段時間,就會恢復。」
賀琤淵說著說著,便有些底氣不足。
他應該是想到了,若他這隱疾是因雷公藤而起,他找來的那些大夫,又豈會毫無察覺。
王太醫看賀琤淵的眼神,充滿了同情:「賀世子,您是中了雷公藤,可不止是雷公藤,雷公藤加地龍粉,乃是前朝專為宮刑研製的秘藥。」
也就是說,賀琤淵現在,與太監無異了。
賀琤淵頓時天塌了。
王太醫嘆息一聲,勸慰他:「我夫人與侯夫人乃是手帕交,看在夫人們的交情上,我會為您保守秘密,世子妃如今已有身孕,若世子妃生下嫡子,賀府無人能奪走您的爵位。」
他不知道,他越拿葉令儀肚子裡的孩子勸賀琤淵,賀琤淵就越絕望。
我掐著時機,在王太醫告退之前,做出乾嘔之態。
賀琤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立刻將我拉至王太醫跟前。
「王太醫,你看看她,她是否有孕?」
王太醫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,很快,他滿臉喜色對賀琤淵道:「恭喜賀世子,這位姑娘亦有了兩個月的身孕。」
兩個月,算著時間,差不多就是我不再吃賀琤淵送的糕點之後。
賀琤淵露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狂喜,他迫不及待地讓王太醫為我開出許多安胎藥來。
他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,送走王太醫後,他不再回宴席之上,而是抱著我,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最後一塊浮木。
「葉兒,還好有你。」
是啊,還好有我,若不是我懷著他的孩子,永寧侯一旦知道他再也不能生,定然會放棄他這個嫡子,轉而培養庶子,設法讓庶子承爵。
看著這個對我感激至極的男人,我心中有些忐忑。
他本是我和葉家、葉令儀之間仇恨的局外人,我為了復仇,擅自將他拉了進來。
他是無辜的。
可他和葉令儀從小有婚約,爹娘愛重葉令儀,未必沒有這層緣故。
被關在葉家院子裡做血奴的日子裡,我曾看過一些劍指九霄的話本子,裡面的男子為了成就霸業,利用了無數女子,且無愧意。
我所求不多,只想好好地活?ū??下去。
這般想著,我心中咬定自己無錯。
我摟住了賀琤淵,用手輕輕撫摸他的後背。
等他情緒平緩之後,我忽然開口:「琤淵,有件事,我本不想說,可你是這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,我不得不說。」
「阿姐嫁入侯府,她的嫁妝中,有許多雷公藤。」
葉令儀肚子裡的孩子是下毒動機,葉令儀嫁妝中的雷公藤是下毒證據。
罪證確鑿,賀琤淵的眼底,翻湧著恨意。
8
我和葉令儀的爹娘,葉將軍和葉夫人此時就在侯府賀壽。
賀琤淵將我安置在書房,轉身大步離開。
三個時辰後,賀琤淵帶著疲憊回到了書房。
「葉兒。」他喚我的名字,目光落在我肚子上,「我只有你了。」
我才知曉,就在剛剛,他利用未與葉令儀同房,對方卻「懷孕」的事情,讓葉將軍和葉夫人答應了侯府兩件事情。
第一件,是葉令儀以養病為由去香雲寺禮佛,從此再不能回侯府,並且她的嫁妝也盡數留在侯府,不得帶走。
第二件,是讓葉家賠賀琤淵一個合心意的妻子,他看上一個丫鬟,要葉將軍和葉夫人將她收為義女,以平妻之禮進門。
若不同意,就要將葉令儀沉塘。
爹娘到底疼愛了葉令儀十幾年,捨不得她去死,只得全盤答應。
等到他們在收義女的文書上籤下名字,他們這才注意到,賀琤淵要娶為平妻的丫鬟,名叫葉兒。
不肯承認的次女,從此在世人眼中,是他們的義女。
葉令儀一直哭嚷著喊冤,只是,在「事實」面前,連爹娘都不信她,更遑論別人。
「已經收拾了那賤人的東西,連夜送往香雲寺了。」賀琤淵咬牙切齒道,「葉兒,你從此搬進正院,好好養胎。」
接下來的日子,我和賀琤淵像尋常的恩愛夫妻一般,舉案齊眉。
很快,兩個月過去,我肚子裡的孩子長全了手腳,開始顯懷。
賀琤淵悄悄找了有名的產婆來摸胎,摸出我肚子裡的這一胎是男胎。
他大大地鬆了口氣,對我態度更加恩寵,幾乎予取予求。
這兩個月里,永寧侯府很平靜,外面卻風雨欲來。
葉家長子葉燊被公主看中,京中人人都傳他要尚公主了。
京中有一位姓張的大夫醉臥竹樓,被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燒死了。
前者是賀琤淵促成的,我看到他幾次同三皇子見面,都故意約在葉燊常去的一家茶坊。而三皇子正是文安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長。
後者是我精心謀劃,壽宴後,張神醫幾次私下裡找我,催促我服用假死藥。我用我這些年攢下來的所有家當,買兇處理了他。
我感覺日子從未有過的輕鬆。
我再也不用擔心有人來取我的血。
也再也不用擔心有人催我去做他的禁臠。
就連葉家人,也像是忘記了我的存在。
八月二十三,天氣轉涼,侯府請了裁縫上門,給大家量身訂做秋冬的衣裳。
婆母派人給我送來兩匹描金紅色和秋香色的錦緞,用來給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小鞋襪。
就在這時,下人稟報,說葉夫人上門來了。
我挺著大肚子,在花廳里見了那個冒險生下我的女人。
她眼裡盈滿了母愛和悲痛,眼角紅紅的,見到我,開口便道:「葉兒,令儀是你姐姐,你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,你不能不管她。」
葉令儀在香雲寺又犯病了,她急急趕來,要我取血救葉令儀。
沒有一句對我的關心。
只見她上下嘴唇闔動,無數威逼利誘的話就鑽進我的耳朵里。
「你是我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來的,這份恩情你這輩子都還不完。」
「只是要你一碗血而已,又不是要你的命。」
「你能成為永寧侯世子的平妻,也是因為你姐姐大度,你難道不該報答她嗎?」
「令儀身孕的事情蹊蹺,等你哥哥做了駙馬,便請公主為令儀主持公道。」
「你現在痛快點,將來你孩子生下來,令儀重返侯府,可以讓孩子記在令儀名下,算是對你的恩典。」
「你若不同意,我們能給你的東西,自然也能收回來。」
字字句句,沒有絲毫母女之情落到我身上。
我勾了勾嘴角:「好啊,葉夫人,等我去取血來。」
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根本不在乎我對她的稱呼。
我離開花廳,取了血讓人送過去。
一炷香後,下人告訴我,葉夫人帶著那碗血,小心翼翼地離開了。
到了半夜,香雲寺那邊傳回消息,說葉令儀服藥之後,毫無作用,依然疼得滿床翻滾。
當然沒用,我讓人送去的,是從廚房取的新鮮豬血。
可到了第二日,香雲寺並沒有傳來葉令儀的死訊。
她痛苦了一夜之後,竟熬過來,自己好轉了。
我聽完消息,看著湖中乾枯敗落的並蒂蓮,心中覺得可笑。
很早以前,我就疑心過葉令儀的病,為什麼吃了十幾年的藥,依然沒有起色。只是,我一直沒有什麼切實的證據。
如今看來,葉令儀的怪病,早就用不著我的血做藥引了。
葉令儀擔心她的病好了,爹娘不再偏心她,便時常故意折騰自己,好讓丫鬟來取我的血。
張神醫擔心葉令儀的病好了,葉家就不需要他了。
殊途同歸,他們默契地緘口不言,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來取我的血。
無一人在意我的生死。
我的親人們從來都不愛我。
好在,很快,他們都不必再愛我了。
9
葉燊要尚公主的傳言越來越烈,將軍府蒙上了一層喜氣。
九月初三,葉家籌辦了一場菊花宴,京中的夫人小姐、貴胄子弟們大多都去了。
三皇子和文安公主也去了。
宴會上觥籌交錯,本該陪在三皇子身邊的葉燊突然不見了身影。
葉夫人正命丫鬟小廝去找人,就聽到說水榭那邊有人落入了荷花池。
擔心是哪家小姐出了事,大家急吼吼地趕了過去。
等人打撈上來,眾人都傻了眼。
落水的是兩個人,一個是葉燊,另一個卻不是哪家的姑娘小姐,而是一個長得斯文清秀、身子嬌小的男子。
兩人都有些衣衫不整,葉燊說對方是進京趕考的舉子,跟著他習武,出手失了分寸,才雙雙跌落池塘中。
現場卻有紈絝認出來,那人不是什麼舉子,也不是哪家的公子,而是南風館裡有名的小倌。
眾人看葉燊的眼神立馬變了。
賀琤淵回到侯府,和我說起這件事,眼裡閃動著暢意。
「葉燊這人驕傲自負,最近得了皇子公主的青眼,越發覺得自己不得了,見對方是文弱書生,又慣會吹捧人,就失了戒心。根本沒想到自己那點拳腳,在對方眼裡根本不夠看。」
「那小倌說是小倌,實則是四皇子的密探。聖上這些日子身子不好,奪嫡之爭一觸即發,四皇子怎麼可能看著將軍府成為三皇子的助力。」
「葉家,要完了。」
「葉令儀敢對我下那種藥,我自然要讓葉家名聲掃地,後繼無人。」他惡狠狠地向炫耀他對葉家的籌謀算計。
如他所說,葉家要完了。
這件事發生後,三皇子和文安公主當即甩袖離去。
沒幾日,葉燊就在外面被人套了麻袋,生生打斷了中間那條腿。
與此同時,朝堂上,北羯王庭與西北軍簽訂停戰協議,聖上要安排人護送北羯使臣和厚禮去北羯,答謝北羯王。
關於人選,三皇子和四皇子難得達成一致,同時推舉了我爹葉將軍。
聖上同意了。
當下北羯王庭內部並不太平,北羯王子和攝政王兩班人馬虎視眈眈,隨時可能爆發內亂。這個時候出使北羯,很有可能受到牽連。
葉家如今得罪的人多,無人幫葉將軍說話,葉將軍只能接下聖旨,不日啟程。
葉將軍是行伍出身,一刀一槍拿軍功換來了將軍的位置,葉家子孫多不成器。
葉夫人待字閨中時被爹娘寵溺,嫁給葉將軍後,又被葉將軍當成眼珠子疼,吃過最大的苦就是生孩子的苦,如今兒子廢了,丈夫遠行北羯,她一下子就失去了主心骨。
之後幾次,葉令儀犯病,她上侯府的門來要求取我的血,但都被賀琤淵攔住了。
當然,就算賀琤淵不攔,我也不會見她了。
10
上元節後,我生下了孩子,取名叫賀熠。
紅日所至,熠熠生輝。
我當年不曾得到的父母之愛,賀熠都得到了。
賀熠周歲時,香雲寺傳來了葉令儀的死訊,我成了永寧侯世子唯一的正妻。
永寧侯親自向聖上為我請封了世子妃的名分。
我和賀琤淵的相處,雖不如「孕蠱」作祟時恩愛,但也相敬如賓。
賀琤淵喪失了對女色的興趣,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政務上。
永寧侯府受到君上的嘉獎越來越多。
賀熠五歲時,聖上駕崩,三皇子登基,賀琤淵入了弘文閣,而我,則被封為一品誥命夫人。
曾經,在我眼裡,我娘是最尊貴的女人,我的死生全在她的一念之間,我在她的手掌下卑微乞活。
如今,許多和她差不多身份的夫人,見到我時都使出渾身解數諂媚討好,希望我能記住她們來自誰的府邸。
但我並不熱衷出門社交。
我好不容易擺脫了血奴的身份,只想靜靜地享受做人的滋味。
侯夫人將主持中饋的事情交給了我,我開始學著管家。我讓賀琤淵的妾室侍書來幫我,她教我識字,我們居然十分相合,漸漸地處成了朋友。
我們一起照顧賀熠,一起吃點心品茗,一起去西山別院避暑散心。
最後一次見到我娘,是在賀熠八歲的時候。
我去香雲寺為賀熠捐香油錢,在抄經書的女施主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。
打聽之後,我才知曉,葉燊成為殘廢之後,開始到處尋找能將自己恢復正常的偏方。我娘心疼兒子,大把大把銀子花出去購買偏方中所需的珍貴藥材。
效果自然是微乎其微。
葉家的根基本就單薄,很快家裡就沒錢了。
我娘為了葉燊,和其他家貧的婦人一起來香雲寺為貴太太們抄寫經文。
掙來的銀子,變成了一碗又一碗黑乎乎的藥,進了頹在家中不敢見人的葉燊的肚子。
除此之外, 她還為葉令儀在寺里供了一盞長明燈, 添了足足的香油,希望葉令儀來世依然能投胎到富貴人家。
我打聽時, 所有人都夸葉夫人是個好母親,為了一雙兒女, 能做到如此地步。
是啊,她是好母親。
只是我不是她的女兒, 而是她為自己女兒準備的藥材, 我自然得不到她的母愛。
我笑了笑, 對心腹侍女招了招手,讓她悄悄摸去法堂,將屬於葉令儀的長明燈掐滅。
離開香雲寺時,我聽到了陌生的、撕心裂肺的哭聲。
11
賀熠進了學堂,功課十分好,很不用我操心。
我忽然閒了下來。
婆母見我將侯府中饋打理得很好, 又將侯府名下的商鋪交給我經營。
我在此道居然有些天賦,迅速上了手。
曾經, 葉家上下都告訴我, 葉令儀聰明伶俐, 琴棋書畫無一不精, 她樣樣都比我強, 所以爹娘和兄長只看重她。
他們對我說,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, 爹娘兄長不愛我是我的錯。
等到我做了永寧侯府的世子妃, 葉家已經敗落, 我依然覺得自己沒什麼本事。
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是我為自己謀來的倚仗。
可漸漸地,我眼界越來越開闊,我突然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子的。
我心裡偶爾會想,若給我成事的機會,我是不是可以不仰仗別人?
如今, 機會來了。
我將侯府商鋪經營得很好, 發現自己尚有餘力後, 又將自己這些年攢下的銀錢拿去買了鋪子, 經營擴大,如此這般, 十多年後,居然有了不輸侯府產業的規模。
就算侯府不要我了, 賀琤淵不要我了,我依然有在這個世界立足的資本。
到這個時候,我才明白, 什麼才是真正的自由。
賀熠的女兒出生了, 她的娘親重男輕女,時常無視她。
我仿佛看到了曾經的自己。
我將小姑娘接到了我身邊教養。
愛她, 護她,教她本事。
這一刻,我仿佛徹底告別了過去。
無恩,無怨, 無過往,只有錦繡編織的未來。
在這一刻,我終於得到了新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