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
腰間突然一痛。
有什麼人撞到了我,我驚呼一聲,手裡的糕點也掉到了地上。
「哥哥,你拋下我,就是為了跟她逛燈會?」
「你居然還捨得給她買珍饈閣的糕點,我都沒有吃過......」
原來是崔家的小千金灰頭土臉追出來了,在外便是連裝都不裝了。
看來她想要的,不只是做侍郎家惟一的千金。
「玉兒,糕點以後哥哥給你買,你推人是不對的,趕快道歉。」
「我才不會道歉,哥哥你平日最寵玉兒了,今日怎麼被個狐狸精迷住,妹妹都不要了。」
崔哲被他的堂妹纏得焦頭爛額,竟是一眼都沒看向我。
「崔哲,」我輕聲喚他。
「她撞到了我,你送我的糕點掉了。」
他這才轉過身來。
「雲裳,對不起,我妹妹多年流落在外,家族對她有愧,還請你多擔待。」
可我不是你族人。
我活了兩世,最痛恨的,就是什麼堂哥和堂妹。
人群紛亂,駿馬嘶鳴,敢於鬧市當街縱馬的,僅有一人。
許雲箏騎著高頭大馬,直直朝我行過來,長身一縱,打馬將我從地上攔腰抱起。
我被穩穩放在了身前,從我的角度剛好看見他完美的下頜。
他瞧也不瞧我,嘴裡叼著一根草杆。
「葉雲裳,你信里不是說病了嗎?」
上一世你也沒出門啊......
「怎的騙了我,還跟外男廝混?」
你不也是外男嗎......
「還被人家小表妹找上門來。」
......
我扭過頭去,看見我的蓮花糕被馬蹄踏得粉碎,餡也翻出來,混入泥里。
它髒了,不能吃了。
10
許雲箏帶著我縱馬來到了河邊。
河邊的柳樹下,男男女女正在系著紅絲線。
哪裡有什麼放花燈的人?
「系了紅線的有情人,將會得到月老的庇佑,扶持走到白頭。」我喃喃道。
「你信這個?」
「不信。」
我本是不信的,這是上一世謝臨安帶來的嬤嬤說的。
她還說,「少爺和若瑤小姐可是在河邊橋頭的柳樹上系過紅繩子的,你拆散的可是天定的良緣,日後是要遭報應的。」
後來我果然糟了報應。
是啊,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對,哪裡容得你這個妖怪來反對呢你說對吧皇上......
許雲箏突然一個急剎,拉緊了韁繩,馬兒前蹄騰空嘶鳴了一聲。
正神遊的我驚得撲到了許雲箏懷裡。
嘶~ 這傢伙該不會還是個練家子,堅實的胸膛痛得鼻子好痛。
可下一秒當我想推開時,一時竟有些推不開。
「葉雲裳,你怎麼一點沒變,想抱就抱,想推開就推開。」
我一頭霧水。
許雲箏自嘲般笑了笑,吹了個長哨,「看對岸。」
對岸?對岸有什麼?
我轉過頭去,河對岸霎時煙火漫天,如星河流淌,宣洩而下,照亮了半邊天際。
是的,我兩輩子都沒見過,蓮花糕形狀的煙火,可真好看啊。
「葉雲裳,你當真不想嫁給姓謝的了?」
我沒捨得回頭,「你信也好,不信也罷。」
「我嫁給誰都不會嫁給謝臨安了。」
「那我呢——」
我愣住了,扭過頭來,冷不防望進他眼裡。
煙火盈盈處,入目皆是我。
11
夜已深,我還在床上輾轉反側。
論才學,論門第,論家族關係,許雲箏確實是我「心儀之人」的不二人選。
今日煙火凋零之後,絢爛歸於沉寂,他眸色如墨,字字清晰入耳。
「先前是謝臨安,後又是崔哲。葉雲裳,我不想再等了。」
「有時候真想縱馬從他們頭上踏過去啊。」
「葉雲裳,我心悅於你,久矣。」
許雲箏一向隨性,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樣認真的樣子。
可我問他是什麼時候開始,他竟然神色不自然了起來,更是要我不要再追問了。
奇怪得很。
宮中不日便下了旨,下月初便要傳喚我和爹爹進宮。
傳旨的公公拿了爹爹一錠金元寶。
留下一句『聽聞令千金還未曾婚配』便拂袖離去。
看來皇帝已經起了疑心。
我必須在下次進宮前,儘快與「心儀之人」把婚事定下。
兩日後,珍寶閣推出了新式樣的發簪,
我也『十分偶然』地見到了許雲箏。
他身著玉色長衫,清冷金貴,眼尾狹長,微微上挑,帶著一絲蠱惑。
「幾日不見你,倒是清減了些。」
許雲箏邊說著,邊從袖中取出了一枚通體碧綠的翡翠簪子,自然地插到我的髮髻上。
那簪子一看便知是珍寶閣的孤品。
他的雙臂環繞著我,鼻息間都是好聞的清竹的氣息。
我佯裝害羞低下頭去,露出小女兒姿態。
「多謝許公子。」
下巴突然被摺扇輕抬起,許雲箏分明眼帶笑意。
「別裝了葉雲裳。」
「你的膽子,分明大得很。」
隔壁雅間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,拉拉扯扯。
「表哥,你明說過會一輩子照顧瑤兒的,還特意約我中秋佳節相會。」
「若瑤,我對你只是兄妹之情。」
「我不信,你還為了我,砍了李秀才的一隻手。
「如今你一再拒絕我,可是喜歡上了旁人?」
「是那追著你不放的葉雲裳?」
我偷偷抬起頭,見許雲箏正目不轉睛看著我,諱莫如深。
我的臉頰被他的目光灼得有些熱,我有些不自然得連著喝了好幾口茶水,胡亂擺手道,「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。」
「雲裳,」眼前人突然湊過來。
「你在解釋什麼呢,難不成,你也對我有意。」
俊秀的面龐不斷在眼前放大,我的頭腦一片空白。
眼前人的唇距離我只有一指長的距離了。
我找到了自己的聲音,拔高了音調。
「許雲箏!」
三分慍怒落入旁人耳中倒是帶了七分的嬌俏。
雅間的門被一腳踢開,謝臨安沖了進來,袖子上還掛著小表妹。
而許雲箏此時還維持著原來的動作,落入謝臨安眼裡,便是十足的郎情妾意。
「葉雲裳,你們什麼時候在一起的。」
謝臨安雙拳緊握,手臂有青筋蜿蜒,他用力地甩了下袖子,顧若瑤便摔在了地上。
看吧,其實你能推開的。
他仿佛想到了什麼,踉蹌了幾步,顫抖著舉起手,指著我道。
「那日將我騙至城西與雲瑤見面的人是你。」
「竟然是你......」
12
雅間外又是一道聲音傳來。
「我倒是要看看,是誰,敢在我的珍寶閣鬧事。」
我頭有些痛,薛紹,我怎麼忘記了這珍寶閣是薛家開的。
薛紹長身玉立,一進門目光便牢牢落在我身上。
「雲裳?」
他上前就想要拉起我,許雲箏卻快了他一步,將我擋在了身後。
我也就沒看見薛紹臉上複雜的表情。
「聽聞珍寶閣最新式樣的青玉簪子很是好看,我來為雲裳,挑選一二。」
我被許雲箏寬厚的脊背牢牢地隔絕在身後邊,隱約嗅到了一室的火藥味。
「忘記告知各位了,我與雲裳心意相通。」
「這月月底,我便要登門提親了。」
提親?
什麼時候的事?我怎麼不知道。
「我分明問過葉太傅,他說你尚無婚約在身。」
是薛紹的聲音,帶著點咬牙切齒。
我小心翼翼探出了頭,「也就,剛剛的事。」
許雲箏的眼神掃了過來,我打了一個寒戰,又縮了回去。
「貴店人員冗雜,不易招待貴客。」
「雲裳,我們走吧。」
許雲箏拉著我的手臂便要離開,即將邁出門時,我的袖子被一雙顫抖的手拉住。
我回過頭去,對上了謝臨安腥紅的眼。
「雲裳,你明明說過,非我不嫁的。」
「你別跟他走,我可以既往不咎,我們重新開始。」
我一點一點分開他的手指,將他的手從我的袖子上拿開,又輕輕撣了撣。
「謝臨安,這一次,我對你,已經沒有期待了。」
謝臨安眼底的光芒肉眼可見黯淡了下去。
我大步從裝暈的顧若瑤身上跨了出去。
頭也沒有回。
13
這天早上,我還沒起,院子裡已經雞飛狗跳了。
採菊慌亂跑進來,「小姐,不好了,有郎君來下聘了。」
「慌什麼,許家不是挺好的嘛。」
我不慌不忙起身更衣,今天日子不錯,宜結親。
「可是小姐,不只有許家。崔家,薛家,謝家,一共四家,都送來了聘禮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
我匆匆梳妝完畢,來到庭院中,真是好生熱鬧啊。
個個打扮得像花孔雀一樣,反倒是我,清湯寡水,素麵朝天。
爹爹被簇擁著,在一聲聲岳丈大人中已經迷失了自己。
薛紹第一個看見我,大踏步過來抓住我的手。
「雲裳,我自幼便喜歡你。葉太尉讓我等,我便想再等等,等我考取功名,不只是一介商賈之人,可我現在不能再等下去了。」
崔哲先是看著薛紹的手,而後又將目光停留在我頭上新的碧玉簪子上,眼裡流露出哀傷,
「雲裳,我知道我可能沒有機會了,可我還想再為自己爭取一次。你相信我,我們成了親便分府別住,再也不跟姑母和表妹聯繫了。」
「我真的害怕,害怕以後我們就沒有可能了。」
「雲裳。」謝臨安推開這二人,上前一步。
「過往種種都是我的錯,我一直只當若瑤是妹妹,別無他念。你不是一直喜歡我嗎,怎麼就不能繼續喜歡了呢。」
我只覺得吵鬧。
墊腳看去,許雲箏正穿著一件玉色長衫,腰間系著一條青玉緞帶。
等等,青玉緞帶?
怎麼有點眼熟。
這個身形身段......死去的回憶突然攻擊我。
我抱歉地看了看薛紹紅一陣白一陣的臉。
糟糕,之前可能認錯了。
許雲箏此刻正在把玩手裡的青玉扳指,明明面上古井無波,我卻覺得他內里已經波濤翻湧。
果不其然,他徐徐開了口。
「葉雲裳,過來我身邊。」
我沒顧上另外三人沉痛的表情,乖乖挪過去。
「雲裳,還記得你兩年前你是怎麼跟我說的嗎。」
「你說,被你親過,蓋了印,便是你的人了。」
他故意的,故意看著我的唇,故意語調繾綣讓我燒紅了臉。
「我這些年,可是一直為你守身如玉,等你給我個名分呢。」
「你不可辜負我。」
隨即又正過身去,向爹爹行了個禮。
「丞相之子許雲箏,前來求娶,葉太傅之女葉雲裳。」
視線又在眾人身上徐徐掃過。
「家中無表姐表妹,亦無紅顏知己拉扯不清,婚後便分府別住,無需晨昏定省。」
「承諾從此以後,只得一人,白首不離。」
一片安靜。
只有我的聲音傳來。
「我心亦然。」
14
御書房中。
許雲箏緊緊牽著我的手。
皇帝從龍椅上下來繞著我轉了兩圈。
「這就是你的心儀之人?」
又繞著許雲箏兩圈。
「這便是你兩年前跟姑母說的,見之不忘之人?」
「正是。」
我驚訝地抬起頭。
皇帝頹然坐回了御塌上,身旁的公公忙斟上一杯熱茶。
「上次進殿前一晚,你爹爹突然求見,在我面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。」
「說他反悔了,萬不可讓你嫁與謝臨安。」
「偏說什麼嫁過去你會死的。」
「還說只要不賜婚,願意用全部身家來換。」
「我本就放棄了這個念頭,沒想到你拒絕得倒是乾脆,還一口咬定自己有心儀之人。」
「雲箏後又催著他姑母,讓我召見你。」
「現在看來也是催著你定下心意。」
我抬頭望向許雲箏,
他正抬頭望著天。
「這謝小將軍突然請纓去西北練兵五年,想必也是因為你吧。」
許雲箏看向我,
我轉過頭望向天。
「罷了罷了,小輩們的事,我老頭子可是不摻和嘍。」
剛出大殿,
我就一把抓住了準備逃跑的許雲箏,
「好你個許雲箏,」
「你敢借著皇帝的勢來嚇我!」
「我不這樣,你會這麼快屬意於我?」
「你給我過來。」
......
我沒注意到,轉角處,爹爹正看著我們,
淚流滿面。
(全文完)
15
謝臨安番外
我時常會重複同一個噩夢。
丫鬟採菊站在池塘邊,她說夫人落水了。
當我反應過來時,我已經跳進了池塘。
雲裳在我面前漸漸下沉,我拼了命向下游去。
狐裘大氅浸滿了水,我怎麼也拉不動她。
我其實應該放手的,我們一貫不和的。
她還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讓皇帝賜婚與我。
可我直到最後,也沒鬆開手。
跟著一起直墜下去。
她的手裡緊緊握著一張紙,墨色浸染開來。
我看見上書兩個大字——和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