笑眯眯對著管事婆皇后說謊的事,還是留給她做好了。
也許是因為太閒了,這半個月來我極其嗜睡,往往在傅喬起身後一覺睡到午飯後。
錯過飯點兒了小廚房又給我單做頓好的。
就這麼日日多吃多睡。
有一天傅喬極其認真地對我說,江紫芙,你腰沒了。
還硬把我拽到鏡子前讓我看。
我一看我不禁腰沒了,似乎還長出了小肚子。
這是要色衰愛弛了嗎?
我很焦慮,但又很興奮,說不定,他立馬就要把別的美人帶回東宮陪我宮鬥了呢。
懷著這個心思,上午我也不睏了,飯也吃不了那麼多了,還專門請了個師傅學舞。
可是越跳我越胖,尤其是肚子,越來越大。
這是作惡太多遭報應了嗎?
終於,我的師傅意味深長地說:「江良娣明日不要學了,讓太醫過來把把脈吧。」
也好,我倒想知道我為什麼瘦不下去。
老太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:「良娣並不是胖,只是有了身孕。」
原來身體里多了個人。
荒唐的是我和傅喬兩個夜夜同榻,有時他摩著我的腰身感嘆,盈盈一握的手感一去不復返。
我氣惱,卻也無法可想。
「這孩子也是命大,這樣折騰五個月胎象還是穩得很。」
我一下子從一個妙齡少婦,變成了一個妙齡孕婦。
傅喬知道後似乎不太開心。
「一般生個孩子多長時間?」
「聽說在肚子裡就要呆十個月。」
「那還真是難熬。」
難熬的是我。
江朝瑰非得架著我吃各種清淡養生的飯菜,我怕她下毒害我,一臉疑慮。
結果她一口我一口,還真沒話說。
真有人大度至此麼?覺得這孩子母族只要是江家,都該守護。
含辛茹苦地吃了五個月的安胎藥養生餐,這孩子終於來了。
可我只看她一眼,心臟就跳到了嗓子眼。
她有一對極其漂亮的梨渦。
可我沒有梨渦,傅喬也沒有。
我認識的人中,只有畫舫上那個叫我阿芙的小公子,有這麼一對梨渦。
這個想法幾乎殺了我。
太醫看我臉色突變,慌張地拿出參片要我含服。
不會的,不會的。
夜裡傅喬忙完來看我,抱著孩子看了半天嫌棄道:「醜死了,江紫芙,你整整五個月不讓碰,肚子裡就長出個這?」
他用手指戳了戳孩子的面頰,想了想又補充「也許以後笑起來好看。」
「長得丑能怪我一個人?你能不能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?」我從他懷裡撈回孩子再不讓碰。
當夜他沒有留宿。
我坐在這孩子身旁徹夜未眠。
她閉著眼睛吃奶的非常安靜,動作也很輕柔,跟生怕弄疼了我似的。
我給她取的大名,是令懿。
宮裡從來沒有這麼溫柔美好的人,宮外才有。
我非常我非常喜歡她,因為她是從我肚子裡長出來的,一個完完全全屬於我的人,是我的親人。
傅喬雖然嘴上嫌棄,但還是宴請群臣給令懿辦了風風光光的滿月禮。
那天江朝瑰穿得很隆重,因為這孩子名義上,是她與傅喬的長女。
我躲在偏廳沒有出席,隔著屏風看他們。
我的令懿是個漂亮孩子,一定很給他們長臉。
宴會很熱鬧,大臣們說了各種各樣的恭維話,送了各種各樣的賀禮。
所有人都是喜氣盈盈的。
正舉杯慶賀著,突然間令懿哭了,哄也哄不好,江朝瑰悄聲跟皇后說了些什麼,皇后勉為其難地點點頭。
然後就有嬤嬤來偏殿請我出去,說公主哭了,許是離了娘不習慣,良娣快去抱一抱。
挨到我的那一刻,她就笑了,笑得兩個梨渦直打轉。
這一刻我才知道,我的令懿只想給我長臉。
傅喬挨過來炫耀似地介紹我:「這是公主的生母,江良娣。」
群臣又開始誇讚令懿像我,才這麼漂亮。
觥籌交錯間,我的餘光看見一人呆呆地坐著,不說話,也不笑。
我差點失手跌了令懿。
那人要是笑的話,應該有跟她一樣的梨渦。
傅喬把我的失態看在眼裡,伸手接過孩子,沒說什麼。
我的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。
只得按捺下去,笑顏如舊。
看樣子他已入朝為官,我在東宮做妾,不出意外的話自是此生不復相見。
令懿蹣跚學步的時候,皇帝駕崩,傅喬即位,江朝瑰入主中宮。
我因為誕下長公主的功勞,從良娣升到了貴妃。
其實這位置還是給高了,不論村野朝廷,都是些流言蜚語議論我的過往,預判我將來禍國殃民的潛質。
聽得多了我都覺得要是不幹點什麼委實有點對不住這份期待。
傅喬不過是當個笑話說給我聽,他從來不和我說朝政。
只有一回例外。
「戶部侍郎的兒子從前殿試表現就極為出色,年紀輕輕,前途不可限量。」
「是嗎?」我強裝興趣。
「叫安驍,你見過嗎?」他用狼的眼睛盯著我。
「傅喬!」
「令懿是他的孩子!」他首先給我判了刑。
「周歲禮的時候你看見他跟看到鬼一樣,最近我上朝看他,回宮再看令懿,像得我都忍不住做噩夢,你要是不服氣也可以滴血驗親。」
連說謊的機會也不給我。
「這麼多年我再沒有見過他,你饒了令懿,令懿是我的命,就當饒我一命好不好?」
我太害怕了,害怕得都有點不聰明,明知道他不會心軟還求他。
他笑了,笑我天真。
我抓起桌上的水果刀:「我的肚子裡,現在裝的是皇長子。」
「這回又是我的了?你的話還能信嗎?」
我把刀扎進肚皮,獻血順著指縫溜到地毯上。
「你不信,我就挖出來給你看,用他的血來滴血驗親。」
傅喬慌了,想從我手裡奪刀。
我又往下劃了一寸:「傅喬,饒了令懿。」
他不說話。
又一寸。
「好!」
「你保證。」
「我保證。」
「你保證什麼?」
「我保證饒了傅令懿!」
我扔了刀任他按住傷口傳太醫。
其實劃的也只是我的肚皮,傷不著孩子,就是血流得太嚇人了。
朝瑰知道了狠狠地罵了我。
「我很記仇的,你再罵我等我生了皇子就想辦法奪你的後位。」
「你這身子骨還想奪後位,先活過我再說吧。」
她說得對,我的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了。
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自從那次劃破肚皮失了血,我總覺得身上發冷。
晚上睡覺如果傅喬在的話,總是忍不住往他身上蹭。
他會不動聲色地挪遠一點。
他保證饒了令懿,卻沒有保證饒過我。
從前知道肚子裡有令懿的時候他還願意忍耐,這回卻跟瘋了似的,夜夜處理完政務過來攪我。
也不點燈,似乎在黑夜裡就不用面對我這張討厭的臉。
架勢幾乎要把我剝皮拆骨吃了。
他一遍又一遍地問,江紫芙,安驍也是這麼對你的嗎?
我咬牙不說話,他就扯我的頭髮。
我只好說,沒有,他比不上你。
傅喬滿意地笑了,笑聲卻並不開心。
我夜夜沒有好覺睡,只覺得更加倦怠了。
冬天來了更是門都出不得,整日抱著湯婆子烤炭火。
令懿不是個好動的孩子,也整日悶在我身邊陪著我。
我喜歡看她笑,給她講件趣事能笑得兩個梨渦直打轉。
她年紀小,想的事兒似乎不少,有一回我午睡起來聽見她拽著朝瑰的衣角擔憂地問,娘娘,我娘怎麼肚子越來越大人卻越來越瘦啊?
朝瑰安慰她,因為有個弟弟在肚子裡長大呀。
我不要弟弟,我要我娘。
我隔著紗幔看她緊蹙的眉頭,幾乎掉下眼淚來。
我生的這個姑娘,不知道我那麼壞,不知道我那麼惹人討厭,只知道我是她娘,我們相親相愛。
肚子裡的承毅一定不會像她那麼喜歡我的,他選了風雪最大的那天來這世上。
他知道我怕冷,在替傅喬懲罰我。
我冷的幾乎說不了話,傅喬和朝瑰守在我身邊。
「傅喬,你要是還生氣就把安驍殺了吧,我很久沒見他了,你問他陪不陪我死。」
「朝瑰啊,我除了勾引你夫君也沒有別的地方害過你對不對?我把這個孩子賠給你,你原諒我,你們一起光耀門楣,等你做了皇太后別忘了給我修修陵寢就行。」
「誰也別害令懿,不然,我變成厲鬼回來鬧你們。」
我下冰雹似的把想說的話一股腦說完,他們說了什麼我卻再也聽不見了。
唉,這世上真冷啊,我要睡覺了。
元輝三年,江貴妃薨,帝後大慟,追封慧慈皇后。
後來宮裡形容特別冷的冬,都說今年真冷啊,差點就趕上慧慈皇后生太子的那年了。
江朝瑰每次聽見這句話,心裡都像缺了一塊一樣。
這個瘋批女人死了,卻似乎把所有人的心都偷走了。
她沒有生育,憑著紫芙留給她的承毅穩居中宮,紫芙早就不欠她的了。
傅喬倒是過得快活,闔宮的美人們陪著哄著夜夜笙歌。
那天夜裡他醉了,朝瑰去送醒酒湯。
他一把抓住她的手,較勁地問:「你說她什麼意思啊?令懿是她的命,承毅就不是了嗎?我的孩子她就那麼瞧不上眼?」
朝瑰試圖抽出手,沒有成功。
只好聽他繼續說:「她還想安驍陪著她死,美的她!我偏要安驍做我的近臣日日相見,我偏讓他知道有令懿這麼個人卻偏不讓他們父女相認!」
朝瑰暗自感嘆,紫芙最後這一步,真妙。
後來。
傅喬坐擁江山美人。
江朝瑰穩居中宮。
安驍錦繡前程。
所有人都過得很好。
完
我四歲之前,是住在江南最有名的煙瀟樓的。
我娘在前廳接客,我在後廚吃客人剩下的桂花糕。
突然有一天,有一個身著華裳滿頭珠翠的女子殺上了門。
她扯著我娘的頭髮用指甲套劃她的臉,質問她到底有什麼膽子勾搭驃騎大將軍。
我放下盛糕的碟子,走過去在她的手腕上咬了一口。
她怒極,卻在看見我的臉的那一刻恍住了神,愣是沒有掙開。
「畢竟是江家的女兒,跟你呆在這種地方不成規矩的。」
「還請主母帶回府好好教養。」
她們談話的內容我早已經忘了大半,唯有這兩句,經年之後還是反覆迴響,反覆思量。
因為往後,我幾乎因為這個決策換了一種人生。
在此之前,我最好的前景不過是煙瀟樓最年輕的舞娘,紅了之後再嫁個相好的富家子弟做妾。
但我有了新名字,江朝瑰。
也有了新身份,江府嫡長女。
此女生來鳳命。
一百個算命先生有一千個看了我的面相會這麼說。
我記事很早,煙瀟樓的一切都記得。
但我假裝年紀小,以為自己真的是夫人生的。
進門起我就暗自疑惑,這家人究竟是造了什麼孽,除我之外還只有一個女兒。
那個小姑娘,叫江紫芙。
那幾年,我從女則女訓學到琴棋書畫,從女工刺繡學到歌舞琵琶。
當真是學海無涯。
為了保持身形飯也不許多吃,常常餓得心突突得睡不著覺。
爹娘對紫芙卻從來沒有要求。
她像野草似地瘋長,像野貓似地來去自由。
我羨慕她啊。
有的時候教我跳舞的師傅不許我吃晚飯,夜半她從後門回來總給我捎春泥坊的點心。
那時候年紀都還小,那麼大的將軍府就我們兩個孩子,難免寂寞,難免相依。
躲在藏書閣里跟她一起聊天吃零嘴,是我一天繁重的課業之後,最珍愛的時光。
可是後來,夫人讓我不要跟紫芙走得太近。
我這樣的身份,她那樣的身份,不合適。
她什麼身份?
我不敢問夫人。
只好把我的丫鬟,乳娘,小廝,廚子問了個遍。
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。
他們欲言又止,眼神躲閃,極大程度地激發了我的好奇心。
我終於忍不住去問了紫芙。
「你的母親,是陳姨娘還是姜姨娘啊?怎麼從不見你去見她們?」
我只當紫芙的母親也和我母親一樣,不能親自撫養女兒。
沒想到這句話就此捅了馬蜂窩。
「都不是,你知道張嬤嬤嗎?」
「爹爹的乳娘。」
「對,」她的神色變得很冷漠,「她是我娘。」
她說完這句話轉身走掉了。
我暗自為我的莽撞悔恨,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。
還是她看破了我的心思:「江朝瑰,你用不著自責,本身也跟你八竿子打不著關係,但你是大小姐,我是沒名沒分的孩子,我再也沒辦法跟你一起玩了,就當是我的錯。」
往後練舞到深夜,後門再也沒有懷裡揣著點心的小姑娘躡手躡腳地閃進來了。
但有時候,我是說有的時候,我會被門口的桂花糕絆一跤。
這樣沒日沒夜地學到十六歲,我終於成了名動京城的才女。
太皇太后壽辰當日,夫人暗示我作詩寫字彈琴獻舞,著實出了一把大風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