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
嫁人,是遲早的事。
我盯著窗外,只覺得心頭空落落的。
母親早有意與陸家結親,陸昭年多半是我未來的丈夫。
是以他上門拜訪時,我以為他是為了議親一事。
不曾想他徑直來尋我,聲音溫吞如水:「阿盈,最與你相配的人,其實是太子殿下。」
我怔怔看向他。
青年衣不染塵,自是靈秀端方,說出的話語都帶著十分懇切。
「太子殿下少年心性,有時行事會莽撞些,但對你一片赤誠,你嫁給他,不會受委屈的。況且,使團不敢打未來太子妃的主意。」
一字一句,都替我著想。
可之前兩家交際甚多,陸昭年明明有意促成這門親事。
「夠了。」我聲音艱澀,「那二哥呢,二哥不願娶我嗎?」
陸昭年眸光一顫,面上的笑容依舊溫和,溫和到僵硬。
良久,他應道:「二哥……不能娶你。」
我低笑掩飾眸底的諷意。
也是,崔盈是太子想娶的女子,所以整個上京城,沒有人敢違逆太子。
崔家接到賜婚的聖旨時,一切塵埃落定。
原來燕鐸,從未放棄過。
太子妃之位花落崔家,成了上京令人津津樂道的喜事。
燕鐸往崔府送了一隊親衛,領頭的人是丁辰。
視線交錯,丁辰冷麵寡言,認真履行著太子託付的職責。
我瞭然,名為保護,實則是監視。
涼夜冷風,我抱著一壇酒,大醉一場。
窗外樹影搖曳,模糊了雙眼。
不知過了多久,有人替我蓋了件衣裳,嘆道:「當太子妃……不好嗎?」
「不好。」我啞著嗓子,重複道,「不好,一點也不好。」
「我不要當太子妃,我要做崔盈。」
13
我一連幾十日閉門不出,誰也不見。母親怕我悶出個好歹來,令我到城郊佛寺散散心。
為了清靜,我沒帶幾個僕從。
崔府門口的姑娘乍然眼睛一亮,喊道:「崔姐姐。」
我頓覺頭痛,每次見了駱明月,總沒有什麼好事情。
可她天性樂觀,不會看人臉色,只管熱切地往前貼,叫人沒法狠下心腸。
駱明月隨我出城,在馬車上,她笑道:「還好是姐姐當了太子妃,日後在東宮,我就能和姐姐一起侍奉太子殿下,真好。」
我揉著頭:「太子是這般應許你的?」
「能當殿下的妾室,我已經很滿足了。姐姐,你放心,我不會跟你爭的。將來你是殿下的妻,我便是生下孩子,他也要喚你一聲阿娘。」
駱明月滿是憧憬,好似已經看到妻妾相和、東宮一片其樂融融的樣子。
「別說了。」我心頭一堵,「若真是那樣,未免……太噁心了。」
駱明月睜著渾圓清澈的眼眸:「啊?」
「我不喜歡太子,當太子妃也不是我心中所願。日後你們要如何便如何,別污了我的眼。」
駱明月皺了皺鼻子,卻噗嗤一下笑出聲。
「原是這樣,姐姐,其實我方才說的話是騙你的。那日,我看見殿下與你親昵的樣子了。殿下心悅你,為了你,他不要我了。」
她清凌凌的眸光逐漸黯淡:「他才見了你幾次啊,就不要我了。」
「你……」
駱明月自顧自地說:「我和殿下自幼便在一起,他曾經什麼話都與我說的,怎麼一夕之間,什麼都變了。殿下隨意收回的諾言,於我而言,卻是滅頂之災。我那個追名逐利的父親……正打算把我送給高官貴人當侍妾呢。」
我感受到渾身漸漸失去力氣,張口欲求助外面的人。
駱明月上前捂住我口鼻,悲哀道:「姐姐,你真的很好,和那些看不起我的世家女不一樣。只是,你活著,殿下就不會再愛我了。」
14
我醒來時,全身都隱隱作痛。
抬眼四望,星子滿天,其下河谷如銀帶,水流潺潺。
我掙扎著起身,奔向旁邊的灰衣男子。
模糊意識里,馬車墜崖的瞬間,丁辰不管不顧追著跳了下來,用身體做肉墊,替我擋下大部分傷害。
我小心探看他的傷勢。
幸好,他還活著。
我鬆了一口氣,眼角卻有淚珠滑落。
丁辰微微張開眼,聲音細弱:「還好,姑娘沒事。」
「為了救我,連命都不要了嗎?」我哽咽著。
丁辰唇角勾勒出一個微小的弧度:「吾心所向,死而無憾。」
我把他拖曳到平地,自己也沒了力氣,與他躺在一處。
夜空廣袤,無垠星光蔓延至天幕盡頭。
耳邊蟲鳴作響。
我輕聲道:「上京之外的天空,也這般好看嗎?」
丁辰頓了頓,應道:「我帶你去看。」
「去哪裡?」
「……那便去我的家鄉。」
我心裡明白,這是唯一一次,我可以離開上京,不再做太子妃的機會。
而身邊恰好有一個令我心安的人。
離開前夜,丁辰替我冒著風險,與我阿娘報平安,並且告別。
回來時,他手中拿著兩個人的路引憑信。
我阿娘說:「唯願阿盈喜樂平安。」
沿著洛水而下,一路風暖天闊,便到了丁辰的家鄉曄城,四面環山,民風淳淳。
我戲謔道:「真要一起當山間野人?」
丁辰搖搖頭:「我……我不會讓姑娘受苦的。」
「還叫我姑娘?」我問。
丁辰驀然紅了臉,輕聲喚道:「阿盈。」
15
來曄城的第一日,我與丁辰買下半山腰上的小屋。篁竹環繞,僻靜安然。
第二日,丁辰下山採買日常所需的東西,我洒掃庭除,清理了院裡的雜草,隔出一塊空地來,用來養花。
第三日,我們布置好整個屋子,耐心琢磨了下桌椅擺放。下午,我們在樹下做了個鞦韆。
第四日,丁辰在山上打獵,獵來野兔兩隻只、鮮魚兩條,不幸把它們烤成焦炭,只能又到山下覓食。
第五日,我貪圖午後陽光暖意,拉著丁辰一起做方便曬太陽的躺椅,奈何術業不精,砍來的木頭一半做了柴火,一半送到山下木匠老伯家,托他按著樣式做成一張椅子。
第六日,我經著煙燻火燎半天熬出半鍋粥來,丁辰回來見到我未語先笑,我忙照鏡子,抹了把臉上的黑炭踮著腳往丁辰臉上蹭。
第七日,我與丁辰各執一筆一紙作畫,我畫出他十二分堅毅俊朗,他描出一整頁「四不像」來。
……
這處小屋到處留下我們的生活痕跡,我們白天在院裡種花曬太陽,晚上臥在躺椅里看星星聊天。
若能這樣過一輩子,也挺好。
歲月如流。
某日,丁辰去城中採買東西,我拿書蓋著臉,躺在椅子上曬太陽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將要睡著時,臉上的書被拿開,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居高臨下的陰影。
「燕鐸?」我瞬間清醒過來。
許久不見,燕鐸瘦了不少,眉眼纏繞著散不開的陰翳。
他正沉眸看我,看著看著,突然彎唇一笑,這笑意里卻沒什麼喜悅感,讓人陰惻惻的。
「你怎麼尋來的?」我目光戒備。
燕鐸聞言笑意更深:「本宮不來,怎麼能知道本宮的太子妃如今過著這樣的苦日子。」
我看著模樣陌生的燕鐸,心裡的不安感越來越盛。
「殿下想做什麼?」
燕鐸輕聲自語,執拗道:「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離開本宮,你不可以。」
我還未聽清,他便俯下身來,唇齒相碰,近乎撕咬起來,仿佛要將我拆吃入腹。
我瞪著眼睛想推開燕鐸,他卻力氣大得不容我一絲一毫的反抗。
腦子黑了一片,良久,燕鐸才鬆開我起身。
他徑直抱起我,走進屋子,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響起。
「此番來本宮帶了一千精兵,那個卑賤的暗衛若敢回來,本宮便讓他死無葬身之地。」
16
水月鏡花,須臾間如浮沫般破碎。
燕鐸不僅是太子,他還是曾一夜屠盡山匪的嗜殺君王。
他是真的會殺了丁辰。
我在心裡一遍遍祈求,丁辰千萬不要回來,千萬不要回來。
屋內,燕鐸將我綁在床榻上,兀自盯著桌前畫像發獃。
氣氛幾乎凝滯。
日光隨著時間游移,直至燦燦餘暉灑滿整座屋子。
盔甲鐵器相碰的聲音乍然響起。
我拼了命般掙扎,卻連發出的聲音都被堵住。
沒過多久,一切歸於寂靜。
燕鐸輕嘆:「阿盈,他還是來了。」
解開束縛後,我猛然下床,向屋外跑去。
黑甲連綿,肅然無聲。
丁辰渾身浴血,倒在院子中央。
我無措地去觸碰他的臉頰。
他喉頭冷氣嗬嗬,血水不斷湧出,染紅了身側的一袋石榴。
遙遠光陰的對話乍然鮮活過來。
「春來折槐花做包子,夏日捕魚吃魚膾,秋天正趕上石榴成熟……」
我跪伏著大哭,泣不成聲:「傻子,你還沒告訴我……冬天要做什麼呢。」
「不要死,丁辰,不要離開我,我們說好要陪彼此一輩子的。」
丁辰看向我,眼裡沒有痛苦,只剩下絲絲縷縷的溫情,仿佛要將我刻入心底。
他最後一句話是:「莫要害怕,走下去。」
灰衣青年漸漸闔上眼眸,攥緊的手指鬆開,手裡的物件隨即滾落到泥土中,發出清脆聲響。
我看見,那是一個虎頭鈴鐺。
燕鐸神色森冷,上前踢了踢丁辰的屍體:「這樣一個卑賤如塵泥的人,也值得被你放在心上?」
他俯下身,將我攏在懷裡。
「阿盈,從今以後,你我好好地在一起。你會是我的太子妃,將來的皇后,我唯一的妻。」我低頭看雙手染上的鮮血,直至眼底儘是一片猩紅血色。
17
我又回到了上京。
燕鐸不知用了什麼手段,連我消失這些日子,都能解釋為我是為國祈福,遠離世事。
母親抱著渾渾噩噩的我,哭了一場。更是時刻陪在我身邊,生怕我出了什麼事。
我已然接受現實。
上京的崔盈是皇室欽定的太子妃,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國朝和家族的體面。
不能大哭,不能任性,言語舉止都框在模板里。
我到牢里看望過駱明月。
她父親先前犯了事,死在流放路上。
駱明月如今也未好到哪裡去,曾經若枝頭棠花般嬌美的她,頭髮蓬亂,面容枯槁如老嫗。
她痴痴地看著我笑:「姐姐,我不後悔。我只是……不甘心,他怎麼就不愛我了呢。」
愛則欲其生,恨則欲其死。
太子燕鐸,當真是個實實在在的薄倖人。
我出嫁那日,天子主婚,禁軍作儀仗,沿路撒下的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輝。
群臣歡飲,紅妝鋪地。
這門親事著實辦得風光。
夜幕落下,屋裡紅燭搖曳。
我頂著滿頭繁重飾品,面無表情地看向桌上擺的合卺酒。
琴瑟之好?福祿綿長?
可誰又能想到,一對怨偶還能有第二次洞房花燭夜。
燕鐸坐在我身側,喜服壓在他身上,襯得他眉目清越,毫無一絲那日的狠戾。
他動手為我拆下一件件首飾,溫熱的氣息愈發貼近,接著在我頸側落下一個吻。
情動之時,我木然地盯著上方錦帳,眼底微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