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瞭然:「我知道。」
可我現在就是死,也不想待在宮裡了。
這是蕭無寂的皇宮。
我的心死了,我不想再跟他有一絲一毫的瓜葛。
管事姑姑沒幫我。
她說,讓我等兩年,萬一皇后產子,大赦天下,或許可以出宮的。
「都是爹生娘養的,你死了,爹娘的心要痛死的。」
我想了想,覺得她說得對。
爹娘已經死了,我得替他們好好活著。
可這一等,就等了兩年。
機會終於來了。
裴家軍與番邦打了多年,番邦終於同意求和。
歷來建交總要和親,可後宮沒有公主。
番邦又貧瘠,蕭無寂下旨,在後宮選一位宮人自願去和親,可封為縣主,賞百金。
我求著管事姑姑,把我的名字寫了上去。
我還不放心,想弄些錢疏通關係,一定要選我。
管事姑姑卻說不用:
「番邦太苦了,那些宮人寧願不要百金也不想去。提交名字的,只有你一個,唉,你別後悔……」
不會後悔的。
再苦,也苦不過被困在這裡看蕭無寂跟仇人耳鬢廝磨。
「但你,不怕陛下看見不准嗎?」
蕭無寂。
他還記得我嗎?
就算記得,我離開了,於他來說,或許是個解脫吧。
我走了,就再沒有人知道他不堪的過往了。
進展很順利。
內務府總管很快送來了大紅宮裝:
「姜姑娘,您的畫像已經送去番邦,番邦來使很滿意,按照流程,您該去拜見陛下封縣主,謝恩了。」
9
入宮第十年,我穿著大紅宮裝,走到蕭無寂的面前。
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上,從奏摺後抬起頭。
兩年未見,他已徹底褪去稚氣,眉眼間滿是矜貴威壓。
與記憶中那個纏著我叫「阿姊」的少年,已無多少相似。
他蹙眉開口,語氣漠然。
「你怎麼敢穿大紅衝撞皇后,辛者庫這幾年還沒學乖嗎?」
「如此無禮,朕再不想看到你!」
他還知道,這是我們的最後一面。
過了今日,便會如他所願。
我們永不會相見。
見我不動,蕭無寂陡增怒氣。
「今日是番邦來我朝和親的日子,你別鬧得太過分!」
「還不快滾回辛者庫,等著朕下旨打你板子嗎!」
他順手拿起桌上茶盞,就要往我身上扔。
一旁內監急忙回話:「這是和親的喜服,陛下,她是那個自願和親去番邦的宮奴。」
蕭無寂手一抖,茶盞落地,碎得徹底。
一小塊碎片蹦起來,在他左臉刮出一道血痕。
他推倒上前的太醫,僵硬起身,扯起一抹笑走向我:
「你膽子大了,敢收買內監誆騙朕。」
他的聲音有些顫抖:「看在幼年情誼,你……你跪下認錯,朕不跟你計較。」
我順從撩起裙擺跪下,俯身長拜。
「宮奴姜喜兒,自願和親,就此,拜別陛下。」
拜別我們從相遇相知,走到相厭相棄的十年。
蕭無寂,你不想再見到我。
我也一樣。
「不許!朕不許!」
蕭無寂厲聲打斷我,紅著眼半跪在我面前,顫抖著握住我的手。
「不是的,不是宮奴,你是說好陪朕一世的,阿姊啊……」
阿姊。
我的眼前浮起水汽。
恍惚間,仿佛又回到六歲那年。
小少年緊緊抓著我不肯鬆手。
「我不要做什麼皇子,我只要阿姊……」
可記憶中的小少年又黑又瘦。
與如今身穿龍袍、威嚴矜貴之人,怎麼都無法重合。
我垂頭不再看他,往回抽出自己的手。
「陛下,姜喜兒是貧賤孤女,怎配做您阿姊,您認錯了。」
蕭無寂卻愈發用了力。
手指傳來一陣劇痛,疼得我皺眉顫抖,倒吸一口涼氣。
剛結痂的傷口,又裂開了。
幾絲血摻著膿水,從蕭無寂攥著我的指縫中洇出來。
他渾身一顫,跌坐在地。
雙手鬆開,看著我滿手瘡疤張大了嘴,說不出一句話。
一旁的內監見勢不對,上前來攙扶他:
「陛下,要不先安排姜姑娘去歇息準備一番……」
蕭無寂緩過神,艱澀開口:「好……好好歇息,來人,送她去太和殿偏殿,再請太醫……」
「陛下……」內監愣在原地沒敢動。
太和殿是蕭無寂的寢宮。
除了皇后,沒有人可以住進太和殿。
蕭無寂眼尾還是紅的,眸色卻恢復了方才的漠然,
蕭無寂發脾氣,說必須這麼辦。
但是沒人敢帶我去,說怕裴皇后知道不好交代。
蕭無寂閉眼深吸一口氣,而後將我攔腰抱起,不顧我掙扎抱去太和殿後的偏殿。
內監小步跑著,低聲勸蕭無寂,說按照規矩,我要和親,被封為縣主應該安排在縣主苑裡,這樣也好籌備和親事宜。
今夜番邦使臣就到了,要是知道和親女住進陛下寢宮,怕是不好交代。
蕭無寂頓住腳。
「誰說是和親女住進太和殿的。」
蕭無寂漠然開口:「宮女那麼多,隨便找一個身形相似的送過去。」
內監跪在蕭無寂面前:「不可啊!陛下,畫像已送去番邦,定好的和親宮人怎可不嫁,萬一再起戰亂……」
「宮人可嫁,后妃不能。」蕭無寂丟下一句話,一把將我扛在肩上走出太和殿。
「陛下三思……」
「不可再起戰亂了呀……」
身後跪倒一片宮女、太監,他們都有家人飽受戰亂之苦,可能還有父兄久居戰場不可歸。
他們不住地懇求著,看向我的眼神滿含怨毒。
這種眼神我很熟悉。
像我看向裴氏皇后的眼神。
在他們眼裡,我就是要破壞他們家庭團圓的仇人。
仇人,就該死。
10
蕭無寂絲毫不管不顧,扛著我大步走進太和殿,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:
「阿姊,和親我真的不知道是你,我,我只是想儘快和平,儘快丟棄裴家軍,把你接出來,我……」
他坐在床邊,想拉我的手跟我解釋,卻又對著滿手瘡疤無從下手。
我沒有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他。
他被我看得有些心虛:「阿姊,我,我這兩年很忙,我忙得很,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苦……」
我還是靜靜看著他。
他愈發手足無措,坐立難安,半跪在我面前再次紅了眼。
「阿姊,你,你說說話,你罵罵我,或者打我一頓,好不好。」
「阿姊,你別不說話,你這樣,我好害怕……」
他伏在我膝蓋上,隱隱抽噎。
像小時候每次受了委屈跟我撒嬌一樣。
我緩緩抬手,像從前一樣搭在他的下巴上。
手心觸感不再是光滑柔軟,而是繃緊的皮膚和微微刺痛的胡茬。
他已經不是當年的無寂。
我也不是當年的喜兒阿姊了。
蕭無寂握住我的手,滿眼欣喜抬頭看著我,眼巴巴的,像小時候等著我拿出飴糖一樣。
可我只是把他的頭抬起來,而後起身,後退半步,跪在他面前:
「陛下,姜喜兒是孤女,不曾再有親人,也不敢做您的阿姊,還請您不要耽誤和親……」
蕭無寂猛地起身,大聲打斷我:
「阿姊,你還在生氣對不對!我這就把辛者庫的管事都抓過來。
「杖斃,凌遲,或者,或者直接送去受十八道刑罰。
「我給阿姊出氣,所有欺負阿姊的人都要付出代價!」
他急急說著就要往外走。
「蕭無寂。」我扯住他的衣角。
他希冀看向我,把我扶起來:「阿姊,阿姊可以原諒無寂,對不對?」
「蕭無寂。」我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,「沒有人欺負我,除了你。
「讓我差點死在雪夜的是你,送我進辛者庫的是你,兩年不管不問的是你。
「就算有宮人捧高踩低,也不過是揣度聖意。
「蕭無寂,你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,我真看你不起。
「和親之事已定,我寧願死在番邦,也不想做你的阿姊。」
11
蕭無寂的面色一寸一寸陰沉,眸中希冀蕩然無存。
他抿緊唇角,猛地把我扯進懷裡,壓倒在軟榻。
我不住掙扎,衣裳散亂。
他喘著粗氣,雙目微紅,俯身下來。
雜亂的氣息噴在我脖頸間,帶著濃濃的龍涎香:
「阿姊,不論如何,我絕不能讓你離開我。」
蕭無寂單手握住我的兩隻手腕,單膝跪上,壓住我的腿,讓我再也掙扎不得。
我閉上眼,淚水從臉頰滑落。
他的動作頓了頓,輕輕吻上我的臉:
「阿姊,我會護著你,彌補你……」
彌補。
彌補什麼呢。
彌補我這兩年的殘缺。
還是彌補那個我差點凍死的雪夜。
是彌補我們十年的相依為命。
還是彌補爹娘葬身火海。
抑或是彌補我從奴隸場中冒險救下他。
蕭無寂,哪一件,你能彌補呢。
刀子捅進肉里,就算拔出來,傷口也會冒血。
就算用盡好藥,疤痕也會永遠留下。
在每一個陰雨天,發癢,發燙,發痛。
「陛下!裴將軍入宮了。」
殿門叩響,內監聲音響起,阻止蕭無寂的動作。
他回過神,手上緩緩泄了勁。
我抽出手,狠狠扇了他一巴掌。
他被我扇得側歪,又被我一踹,滾下床榻,龍袍散開,狼狽落地。
蕭無寂捂著臉,低低笑著站起身,攏好衣衫。
「阿姊,只要留下,我每天都給你打,打到你消氣為止。」
殿門落了鎖,我一人被關在殿里。
門外窗邊站著幾個侍衛宮人,絲毫不避諱地大聲議論著:
「番邦中原戰亂多年,眼看就能和平,怎麼冒出來這麼個人。」
「是啊,裴家軍忠心護國,後宮卻出現這麼個人勾引陛下,怎麼對得起裴皇后和裴家軍!」
「聽說,她是犯了錯被關辛者庫的,這回自願和親才能出來,定是耍心計。」
他們的聲音刻意放大,似是生怕我聽不見。
「聽說她剛進宮爹娘就都死了,死的那天,她宮門都沒出,就找陛下賣慘。」
「好賤啊,這種人怎麼有臉活著……」
12
爹爹,娘親。
我攥緊拳頭渾身發抖,站起身走到門邊。
想開口回懟,殿門外卻又傳來一聲嬌呵。
「圍在這兒嚼什麼舌根,也不怕陛下為博美人一笑,把你們都治罪。」
殿門打開,裴氏皇后走了進來。
她擺擺手,趕走所有宮人,掩上門走進來,坐在桌邊,自顧自地斟了一杯茶:
「方才本宮路過御花園,在東邊花壇下,看見一隻爬蟲。
「爬蟲走到陽光下,只有兩條路,要麼抓住機會,趕緊藏到屬於它的泔水桶里,出宮討一條活路,要麼,就是留下來等死。
「本宮心善,願意給爬蟲一個機會,也可以幫你出宮,給你一條活路。」
她優哉游哉看著我,捻著茶盞眉眼微抬。
我突然想到,爹娘葬身火海那天,她是不是也如今日這般,好整以暇端坐高位,像看著無關緊要的螻蟻。
我擠出笑,從髮髻上摸下一支銀簪,一點一點靠近她:
「是陛下要留下我,我合該留下,在他身邊,享受榮華富貴,這樣多開心,不是嗎?」
她不怒反笑,對上我的目光:
「你開心嗎?姜喜兒,活在殺害爹娘的仇人身邊。」
她站起來,逼近我:
「十年前,城東城西同時起大火,燒毀奴隸場、小藥房,還有兩戶百姓家。
「那把火的源頭,是一場打鐵花,而那場打鐵花,是裴家二房嫡次女,也就是本宮,安排的。」
「你知道!」我揚起手,攥著銀簪沖她脖頸扎去,卻被她牢牢握住手腕。
她面色不改,依舊淡笑:
「這麼點力氣和手段,還想復仇嗎?
「姜喜兒,我本是有些佩服你的,能一路隱忍走到現在,可現在我真要被你蠢笑了。
「你就沒有想過,那場火怎麼就跟長了眼睛一樣,你們四家並不相連,卻一起被燒了乾淨。
「那場火,要燒乾凈的,不是你們。
「是皇室不能被發現的恥辱,蕭無寂的恥辱。」
她的話讓我渾身發冷:
「說來我還要謝謝你,若沒有那個機會,我一個二房嫡次女,也不會被裴家看中,悉心培養送進宮,登上高位。」
我渾身發冷,跌坐在地。
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層面。
只是我,不敢信。
我不敢相信我親手救下來,悉心陪著長大的少年。
是害死我爹娘的罪魁禍首。
可除了他自己,又有誰能那麼清楚地知道該消失的四家呢。
我扯起嘴角:「你找我,是讓我死個明白嗎。」
裴氏皇后鬆開手,淡笑著整理整理髮髻:
「本宮懷孕了,算是為孩子積德,不殺你。
「你最好識相些,今夜酉時之後,本宮來送你出宮。」
她得意地走了。
看我心死,她格外開心。
我知道,她已經愛上了蕭無寂。
13
酉時,是番邦使臣進宮設宴的時辰。
酉時一過,番邦便要帶著和親車隊啟程了。
裴氏皇后帶著幾個魁梧的嬤嬤把我打扮一番,蓋上蓋頭送去大殿。
「最好別多事,不然本宮身後的裴家,也不會放過你。」
我聽見蕭無寂的聲音,還有裴氏皇后的嬌笑:
「之前的畫像錯了,這位也是我中原美人,特備和親,以表我兩邦友好。」
我被人引著在大殿拜了三拜,又送出去,坐上了和親花車。
鐘聲敲了九下,花車啟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