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和敖丙認識,有仇。」
毛驢神情掙扎。仿佛這件事十分複雜,並不如我所想的那麼簡單。
我想了一瞬,繼續道:「敖丙曾在我房門上結了洛神印,只有龍族才可解開。而今天早上,你推門而入,不費吹灰之力。」
他嘴唇開始顫抖,眼中似乎漸漸浮現淚光。
「敖丙,東海龍族三太子,龍章鳳姿,丰神如玉。雖傳他冷然高傲,卻也是六界皆知的明澈少年!
「秉性純良,行無不端。斷不是狠戾乖張之人,更不行姦邪險詐之事!」
驢兄淚盈於眸,定定地看著我。
我也定定地看著他:「外面那個是假的。」
我看著他的眼睛,一字一頓:「你才是敖丙!」
剎那間天地變色!
我面前的這頭驢忽地蛻掉驢皮,變成紫須白鱗的神龍飛入九天。
神龍現世,雷霆震天!暴雨傾盆而下!
我站在流沙之中,仰頭看他盤旋,看他仰天長嘯,氣勢如虹!
待他再次落於我面前,我只看到一俊朗爾雅的少年。
皎若太陽升朝霞,神光如炬讓人不敢逼視。
7
「敖丙?」
「星墨?」
被他這麼一叫,我臉一紅。
他也太好看了吧!
敖丙把他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。
……
幾個月前,東海馥蘭鄉的一條蛟龍來到人間,去了雪梨大學讀書。
還專門去人工智慧系找敖丙,和他攀親。
晚自修時,蛟龍趁他不備,在他的飲料中放了逐魂蠱。
敖丙的魂魄被逐出肉身,在六界飄蕩。蛟龍自己鳩占鵲巢,搶占了敖丙的軀體。
事有湊巧。
敖丙的魂魄飄蕩到劇組,被正在拍戲的月神殿下撞見。
月神把他的魂魄收入一頭本要被做成驢肉火燒的死驢身上。
聽到這兒,我腦門冒出一顆汗:「……」
啊啊啊,師父他到底怎麼回事啊!
人家堂堂東海龍族三太子,師父硬逼著人家做了好幾天的驢?
後來師父去調查了蛟龍的陰謀。待敖丙元氣恢復了些,又命我陪他去東海求藥。
這所謂的「藥」,就是敖丙的肉身!
……
「中蠱之人是無法向人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的,只有被不知情者認出,才能奪回真身。」
敖丙笑著看我:「你救了我!」
我有些臉紅,擺手道:「我不過是歪打正著。」
他笑得可真好看,像是明媚日光下紛飛著的最清冷的雪。明媚和煦,卻又拒人千里。
矛盾地兼具著溫暖和清冷兩種氣質。
「喂,你有在聽嗎?」敖丙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。
「啊?」我一臉茫然。
糟糕!
光顧著看他出神,完全沒有留意他講了什麼!
都怪……
都怪他對我笑。
「呃,你說的太複雜了。我有點兒沒聽懂。」我試圖搪塞。
「呃,這很複雜嗎?」敖丙詫異。
啊?不複雜嗎?
他剛剛到底說了什麼啊?
他把話拆開,一字一句,像是在給一頭笨豬講解他的想法。
「你,林星墨,在我,敖丙,最無力、最絕望時,憑藉自己的聰明智慧……呃,現在看來是歪打正著地認出了我的身份。我許你三個願望。
「不論是需要我做什麼,我都答應你!
「就算想取走我的命,都可以。現在你明白了嗎?」
說完,他溫柔又認真地補了一句:「我真的很感激你!」
明白了明白了!
再不明白,我就真的是頭豬了。
8
「蛟龍只是一個爪牙,始作俑者另有其人。且這背後之人行蹤詭秘,月神殿下也沒查出那人的真實身份。」
敖丙給我解釋他和師父的計劃。
我很驚訝,竟連師父都查不出麼?
月神殿下精於謀略,察人入微,擅占卜,懂機變。
在這六界之中可謂手眼通天。
敖丙道:「不過,月神殿下想到一計,他讓咱們先『推波助瀾』,再順『勢』而為!」
推波助瀾?
我思考起來:「是指不去阻止蛟龍,反倒要去順著他的計劃行事?」
敖丙道:「沒錯,捉蛟龍不難。但若不揪出這幕後之人,東海將永難太平!
「我們先故意配合蛟龍的計劃,讓他以為一切順利。最後引蛇出洞!」
我心有猶疑:「這樣真的能引出始作俑者嗎?」
敖丙頷首:「尊師說此人籌謀千年,步步為營,機關算盡,眼看陰謀即將得逞,定會按耐不住,一定會現身!」
呃,這樣做是不是太危險?
我問:「萬一咱們把握不好尺度……順著那惡蛟的計劃行事,真讓他們得逞了怎麼辦?」
敖丙清俊的臉上露出自信:「成大事者,兵行險招。不過,你放心,我和月神殿下會暗度陳倉的。不會真的讓那蛟龍的計劃得逞。」
我想了一會兒,總覺得哪裡不對,想問又不知問什麼。
敖丙看我欲言又止,開玩笑說:「怎麼吞吞吐吐的?咱們也算有婚約了,還有什麼不好意思問的?」
被他一提,我突然就開了竅!
立刻問:「就是這婚事!蛟龍極力促成這樁婚事。成婚是不是蛟龍計劃中的一步?」
敖丙看我的眼神欽佩起來,點頭道:「聰明!我也這麼懷疑!其實結婚之事就是蛟龍提的。
「他曾偽裝成我,面見父王,說自己年歲已到,該娶妻綿延龍嗣了。
「彼時,父王早已從月神殿下那裡獲悉了我的事。但父王裝作不知……」
我順著他的話,繼續道:「龍王爺裝作不知,陪蛟龍演了一場好戲!在知道惡蛟想『結婚』後,龍王爺找我師父商量。兩人一拍即合,出了個姻緣網的餿招!」
敖丙聽到這兒笑了。
我真佩服這幾個傢伙。全都一肚子壞水!
我現在可全明白了。
我繼續道:「一,讓我護送你以驢身回東海,以求藥為名,掩人耳目;
「二,讓我與蛟龍結婚,總好過將其他不知情的仙子捲入其中,節外生枝;
「三,讓我陪蛟龍演戲,讓他以為自己的成婚大計在順利推行,掉以輕心,一步一步引出幕後的始作俑者!
「好個姻緣網,好個一石三鳥!你們……你們可真奸詐!」
敖丙笑著,給了我一個wink:「兵不厭詐!這都是月神殿下的主意,尊師算無遺策,令人嘆服!」
我不大服氣:「算無遺策?我看他是在坑你吧。
「他把你的事告訴了龍王爺,固然能讓龍王爺免中蛟龍的詭計。
「但是這整個龍宮裡,最知你懂你、最有可能認出你的人就是你父王。他成了知情者,則再不能助你得回真身。
「萬一,沒有人認出你,你該當如何?」
敖丙:「你認出我了。」
我:「可是萬一……」
敖丙輕笑一聲,搖搖頭說:「沒有發生的事情,我們不必假設。」
隨後,他定定地凝視著我,認真道:「此刻唯一的真實就是,你認出了我!」
我不說話,臉又開始發燙。
9
如今敖丙得回了肉身,蛟龍的魂魄只能回到他原本的身軀里。
但他依然能用幻形術變成敖丙的樣子。
幻形術維持的時間要看個人的道行。看蛟龍的道行,每次變身估計撐不過三個時辰。
只要真敖丙不出去跟他對峙,假敖丙仍然能「鳩占鵲巢」。
……
現在,我們更應該擔心我們自己!
入夜了,仍舊黃沙漫天,我們也沒破解月神的謎題。
「抱歉,是我連累了你。」敖丙道。
我連連擺手:「別這樣講,雖然我們被困在這裡。但和你樣好看的天神,在流沙孤漠中,共賞群星,也是很有趣的體驗。」
敖丙笑著抬頭,忽然疑惑道:「天上哪裡有星星?」
我指著夜空:「漫天繁星啊!你一個神仙該不會是讀書讀近視了吧?」
他也指著天空:「天上一片空濛,霧氣密布,我沒看見一顆星。」
什麼?我聞言詫異。
又抬頭仔細地看了看。
漫天星子,光練星河。
他看不到嗎?
「那你能看見黃沙嗎?」我問。
敖丙點頭:「能!風卷黃沙,沙如流金。」
「你能看見胡楊樹嗎?」我又問。
他又點頭:「能。」
我突然有了線索。
「我們看見的景大致相同,只有星河不同。也許,這就是我們離開此地的關鍵!」
敖丙也認同。
我們兩個再度陷入沉思。
坐在胡楊樹下,風刮過時,沙丘會變換形狀,但其本質終究是沙。
細硬的顆粒,聚到一處卻又柔軟,砸在臉上又如刀割,流飛漫天卻也自由。
我偶爾抬頭,凝視群星。
敖丙鮮少仰望,我知他只能看到空濛。
良久,我喃喃道:「沙漠孤絕,無紛無擾,也算是這世上至凈之處。雖杳無人跡,卻幸得繁星與這黃沙遙遙相照。」
敖丙搖頭:「走石飛沙,草木不生。天地空濛,鳥獸無蹤。這本是世上至孤寂之處,星子怎會願與之相耀?」
我忽然有了思路:「這正是你我想法的分別。難道,是不同的念頭讓你我眼之所見出現不同?」
我拿起月神殿下的錦囊。
那八個字赫然在目:念由心生,境隨心轉。
我忍不住道:「這是不是指心中起何種念,就會落到何種境地?」
敖丙似乎想起了什麼。
他連忙道:「沒錯!我突然想起,剛入此境時,我是昏迷著的。第一次甦醒時,只覺得身在迷霧之中,便問你我們身在何方,你說我們身在沙漠。
「聽了你的話,迷霧散開,周圍景色逐漸清晰,我才看清這漫漫黃沙……」
原來如此。
我道:「所以,是我的話讓你相信你置身於沙漠之中。而我……」
被吸入捲軸之前,惡蛟說深海和沙漠是這世上最孤絕之地,他要將我和驢兄送進沙漠!
「是惡蛟故意用語言誘導我!」
敖丙高興道:「我明白了!我們並不是身處沙漠,而是身處幻境。」
我也高興道:「沒錯!念由心生,境隨心轉。正是說在幻境之中,我們每起一個念,我們的處境就會變化。而這念和境,歸根結底是來源於我們的心。」
敖丙:「這麼說來,如果我們心中相信自己此刻身在別處,就可脫離沙漠了?」
我笑:「不妨試試!」
我閉上眼。
吸氣,呼氣……
去相信此刻我正坐在家對面的小餐館裡。
服務員剛剛給我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驢肉火燒!
杯中的大麥茶冒著熱氣……
接著,耳邊漸漸響起嘈雜聲。我嗅到了香氣。
睜開眼……
果然!我真的坐在家對面的餐館裡,周圍食客大嚼,面前佳肴噴香。我拿起筷子,趕緊往嘴裡塞驢肉火燒。
天可憐見!
我今早起來就滴水未進,背著一頭驢在烈日下走了一整天!
眼見著入夜了,腹中早就敲鑼打鼓。
11
吃飽後,我想起敖丙!
他不在我身邊,我們走進了不同的幻境!
我該怎麼找到他呢?
正在我茫然之際,忽然聽得一聲:「星墨!」
我一轉頭,正是敖丙!
我驚喜萬分:「你怎麼找到我的?」
敖丙狡黠地眨眨眼睛,笑著說:「你忘了,咱們第一次見面,你說想去你家對面的餐館吃驢肉火燒。你還想吃掉我來著……」
「哎呀!當時你是一頭驢嘛!」我訕笑著,再度尷尬。
「星墨仙子不愧是月神殿下的弟子,如你所言,幻境逼真。一旦念起,可入溫柔鄉,可去閻羅殿。但不知,如何徹底脫離這幻境呢?」
「既已勘破此地為幻境,那……如果我們神思清明,什麼都不想呢?」
我回道。
敖丙低頭思考一瞬,緩緩點頭:「放下心念,則身無所縛。受教了!」
吃飽喝足,我大腦空空。
闔眼,心神空空,萬物皆空。
漸漸地,耳畔從人語嘈雜,變為呼呼風聲,再變為寂靜無聲。
不知過了多久,我聽到阿花的聲音。
他在喊我的名字,聽著像是在罵我……
「小星星!你怎麼痴痴傻傻的?我問你打算怎麼辦!你幹嘛留著口水傻樂……」
果然是阿花!
他背對著我,插著腰,對著床嘀嘀咕咕!
而床上坐著一個很像我的「人」,穿著大紅的喜服,頭戴風冠。
雖是雪膚鳳目,但神情呆滯,是個木頭美人。
那一定是那惡蛟照著我的模樣做的傀儡。
我向前兩步,敲了敲阿花的腦殼。
阿花不耐煩地回頭瞥我一眼。
這一眼,讓阿花如同見了鬼!
他「啊」地一聲,一蹦三尺高。使勁兒地揉揉眼,看看我,再看看床上那「人」,再看看我。叫到:「大白天活見鬼了?」
我和敖丙忍俊不禁。
12
我簡潔明了地告訴阿花整件事,讓阿花對現在的情形有個了解。
至少關鍵時刻,能做個明白人,分清敵我。
阿花聽了我的講述後,呆若木雞。
敖丙捏了個訣,床上的「我」倏地變成了一棵白菜!
而且是一棵穿著婚服,珠光寶氣的白菜。
阿花氣道:「該死的蛟龍,竟拿這種東西敷衍我!」
我透過窗,看了看外面的天色,時值正午。看來境中一天,境外不過是兩個時辰罷了。
我轉頭,赫然看到敖丙手裡擺弄著一個捲軸,這不正是囚禁我們的那個捲軸嗎?
怎麼在敖丙手上?
我忙問:「你從哪兒弄來的?這就是捉走我們的法器!」
阿花在一旁得意道:「嗯哼,這是我從蛟龍那裡撿來的。」
原來,早膳時,蛟龍挽著白菜去吃飯。
恰逢捲軸中電閃雷鳴,敖丙奪回了肉身。
蛟龍怕自己當眾現出原形,忙匆匆離席。
偏偏他把這個捲軸掉了出來,被阿花撿到了。